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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快走,我还忙着。”白嘉轩急了:“不是我姐夫劝退方巡抚,你多半都成了乱葬坟里的野鬼!你们现在官儿坐稳了,用不着人了是不是?”中年人笑了,并不反感他的措辞,反倒诚恳他说:“旁人的事权且忘了,朱先生的事怎么能忘?你回吧!要是七天里不见动静,你再来。”白嘉轩当晚就宿在皮匠二姐夫家里。
第二天傍黑回到家,看见鹿三徐先生贺家兄弟以及两个面熟却叫不上名字的人正坐在上房明间的桌子旁。六个人一见他,都齐刷刷跪下了。白嘉轩惊喜万分,一一扶起他们,才知张总督专门派人急告滋水县何德治县长放人。白嘉轩问:“和尚呢?”六个人全都默然,说不出口现在就押着和尚独独一个。白嘉轩不在意他说:“甭急甭怕。和尚下来再搭救,一个人也不能给他押着。咱们算是患难之交,今日难得相会,喝几盅为众位压惊。”说罢吩咐仙草炒菜,又回过头对鹿三说:“三哥,你先回去给三嫂报一声安,她都急死了。”鹿三笑说:“她知道我回来了。嘉轩,我这几天在号子里,你猜做梦梦见啥?夜夜梦见的是咱的牛马!我提着泔水去饮牛,醒来时才看见是号子里的尿桶……”
搭救和尚出狱费尽了周折。法院院长直言不讳地述说为难:“烧了人家房,砸了家锅,总得有一个人背罪吧?”白嘉轩说:“办法你总比我多!”他不惜破费,抱定一个主意,用钱买也得把和尚买出来。徐先生把他的俸银捐赠出来。贺家兄弟也送来了银元。三官庙的老和尚胸膛上挂着“救吾弟子”的纸牌,到原上的各个村庄去化缘,把零碎小钱兑成大钱银元,交给嘉轩。白嘉轩把铛铛响着的银元送到法院院长的太太手里,院长果然想出了释放和尚的办法。和尚释放了。白嘉轩小有不悦的是,和尚获释后,既没有向搭救他出狱的他表示谢意,也没有向为他化缘集资的老和尚辞谢。他没有再回到原上的三官庙,去向不知。【雷评: 和尚笔墨不多,却是一条汉子,偏不知去向。】和尚成了一个谜。这时候,有人说和尚原先在西府犯了奸,才逃到白鹿原上来的,进三官庙不过是为了逃躲官府的追缉罢了;又有人说他原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在白嘉轩看来,这些已经无需追究,更无需核实,因为搭救他们出狱的总体目的已经达到,至于他还当不当和尚,却是微不足道的了。
第八章 冷女联姻 白灵上学
交农事件经人们百次千次不厌其烦地议论过,终于淡漠下来了。有关白狼的嘈传中止了,却随着又传开了天狗的叫声。传说白狼原先在哪儿出现过,天狗的叫声就在哪儿响起。听到过天狗叫声的人还嘬起嘴模仿着:“溜溜溜——溜溜溜。”细细的尖尖的叫声与庄户人养的柴狗汪汪汪的叫声大相径庭,一般人即使听到“溜溜溜”的叫声,也不会与狗的叫声联系起来。而狗们是能听懂的,每当它们听到“溜溜溜”的叫声,就像听到号角,得到命令一样疯狂地咬起来,整个村子,甚至相邻的几个村子的狗都一齐咬起来,白狼就不敢进宅跳圈了。
白鹿原又恢复了素有的生活秩序。牛拉着箍着一圈生铁的大木轮子牛车嘎吱嘎吱碾过辙印深陷的土路,迈着不慌不急的步子,在田地和村庄之间悠然往还,冬天和春天载着沉重的粪肥从场院送到田里,夏天和秋天又把收下的麦捆或谷穗从田地里运回场院。白嘉轩也很快把精力转移到家事和族事的整饬中来。
在闹“交农”事件的前后一年多时间里,《乡约》的条文松弛了,村里竟出现了赌窝,窝主就是庄场的白兴儿。抽吸鸦片的人也多了,其中两个烟鬼已经吸得倾家荡产,女人引着孩子到处去乞讨。他敲响了大锣,所有男人都集中到祠堂里来,从来也没有资格进入祠堂的白兴儿和那一伙子赌徒也被专意叫来。那两个烟鬼丧魂落魄的丑态已无法掩饰,张着口流着涎水,溜肩歪胯站在人背后。白嘉轩点燃了蜡烛,插上了紫香,让徐先生念了一些《乡约》的条文和戒律。白嘉轩说:“赌钱掷骰子的人毛病害在手上,抽大烟的人毛病害在嘴上,手上有毛病的咱们来给他治手,嘴上有毛病的咱们就给他治嘴。”白嘉轩先叫了白兴儿的名字。白兴儿“扑通”一声跪到祠堂供桌前:“我不赌了,我再不赌了!我再赌钱掷骰子就斫掉我的手腕子!”白嘉轩说“起来起来!跟我来——”白嘉轩把白兴儿叫到祠堂院子的槐树下,“背过身子举起手!”白兴儿背靠着槐树举起双手,人们清清楚楚看见了白兴儿那手指间的鸭蹼一样的皮,白兴儿平时总是把手藏在衣襟下边羞于露丑,白嘉轩又连着点出七个人的名字,有白姓的也有鹿姓的,有年轻的也有中老年的,一律背靠槐树举起了双手。白嘉轩着人用一条麻绳把那八双手捆绑在槐树上,然后又着人用干枣刺刷子抽打,八个人的粗的细的嗓门就一齐哭叫起来。白嘉轩问:“说!各人都说出自个赢了多少输了多少。”白兴儿和那六个人都哭泣着声如实报了数。白嘉轩默默算计一番,赢的和输的数目大致吻合,可以证明他们尚未说谎,就说:“输了钱的留下,赢了钱的回去取钱。”白兴儿和另两个赢主儿被解下手,然后跑回家取了钱又跑来,按族长的眼色把银元掏出来放到桌子上。白嘉轩说:“谁输了多少就取多少。”那五个输家被解下来,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失财复得的事,颤巍巍地从桌子上码数了银元,顾不得被刺刷打得血淋淋的手疼,便趴在地上叩头:“嘉轩爷(叔哥)我再也不……”白嘉轩却冷着脸呵斥道:“起来起来!你们八个人这下记住了没?记住了?谁敢信啊!把锅抬过来 ——”几个人把一只大铁锅抬来了,锅里是刚刚架着硬柴烧滚的开水。白嘉轩说:“谁说记下了就把手塞进去,我才信。”几个输家咬咬牙就把手插进滚水里,当即被烫得跳着脚甩着手在院子里打转转。白兴儿和两个赢家也把手插进滚水锅里,直烫得叫爸叫爷叫妈不迭。白嘉轩说:“我说一句,你们再记不下再赌的话,下回就不是滚水而是煎油!”
接着两个烟鬼被叫到众人面前,早已吓得抖索不止了,白嘉轩用十分委婉的口气问:“你俩的屋里人和娃娃呢?”俩人吭哧半晌,耷拉着脑袋嗫嗫嚅嚅地说,“回娘家去了!”“要……要饭去了!”白嘉轩皱着眉头,痛苦不堪他说:“一个引着娃娃回娘家去了,一个引着娃娃沿街乞讨去了。你俩想想,一个出嫁的女人引着娃娃回娘家混饭吃是啥味气?一个年轻女人引着娃娃日里蹭人家门框夜里睡庙台子是啥味气?"白嘉轩说到这儿已经动心伤情,眼角润湿,声音哽咽了。众人鸦雀无声,有软心肠的人也开始抽泣抹泪。白嘉轩说:“我已经着人把你俩的女人和娃娃找回来了。你们来——”众人吃惊地看见,两个年龄相差不多的女人拖着儿女从徐先生的居室里出来了,羞愧地站在众人面前。那个讨饭的女人衣服破烂,面容憔悴,好多人架不住这种刺激就吼喊起来:“捶死这俩烟鬼!”白嘉轩说:“女人娃娃逢着这号男人这号老子就有遭不尽的罪。我想这两个女人丢的不光是自个的脸,也丢尽白鹿一村人的脸!我提议把祠堂官地的存粮给她俩一家周济几斗……大家悦意不悦意?”悦意的人先表示了悦意,随之就数落起烟鬼的无德;不悦意的人先斥责烟鬼的败家子行径,随之就表示根本不该予以同情,但究竟是人数不多。两个烟鬼羞愧难当,无地自容,跪趴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喊说:“族长,你用枣刺刷子抽我这号不要脸的东西!我再要是抽大烟,你就把我下油锅!”烟鬼们无以数计的丢脸丧德的传闻使他根本不相信这些誓言,他还没听说过有哪一个烟鬼不是强迫而是自觉戒掉了这恶习的。他立时变了脸:“我刚才说了,你俩的毛病害在嘴上,得治嘴。我给你俩买下一服良药,专治大烟瘾。端来——”什么良药尚未端进门来,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已经传进祠堂院庭,众人哗然,是屎啊!后来,两个烟鬼果然戒了大烟,也在白鹿村留下了久传不衰的笑柄。【雷评: 开始有人吞食自己种下罂粟的恶果了!惩治者是白鹿原上第一个种罂粟的人——白嘉轩。】
一个连阴雨天的后晌雨住天开云缝里泄下一抹羞怯的阳光,洒在湿渡旋的屋瓦上,令人心胸舒畅了些。白嘉轩把木头泥屐绑上脚就出了街门。街巷里的泥浆埋没了泥屐的木腿。他小心地走过去,背着手,走到镇上的中医堂门口就脱下了泥屐。冷先生一见面就慨叹:“唉,今日才见了日头,人都快发霉了”白嘉轩说:“今年的棉花算是白种了。”坐下之后,冷先全说:“我正想去找你哩!”雨下得人出不了门。有一件事要求你哩!”白嘉轩说:“只要我能办,那还有啥说的。”冷先生稍作沉思,就直言相告:“子霖想给兆鹏订亲,托人打探咱的实底儿,想订咱的大女子。你看这事办得办不得。”白嘉轩毫不含糊他说:“这有啥说的?只要八字合。”冷先生说:“八字暗里先掐了一下,倒是合。你若是觉得可办,我就得请你出马,这媒得由你来撮合。”白嘉轩让道:“村里有专事说媒联姻的媒婆媒汉,我可没弄过这号事。”冷先生执意道:“媒婆媒汉的溜溜嘴,我嫌烦。我就相中你合适。”白嘉轩推辞说:“为你老兄说媒联烟,兄弟机会难得哩!可这是两边的事,子霖那边好说不好说呢,冷先生说:“实话给你说吧,让你当媒人,我还没敢想劳驾你,是子霖的意思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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