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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年到咱寨上叫咱改号换旗你记得不?”
“兄弟你演了一出‘二进宫’。”土匪头子说。黑娃被放开手脚解去蒙在眼上的裤子,强烈的灯光耀得他睁不开眼睛。土匪头子说:“亏得我没跟你挂上共产党的牌号,要不咱俩而今都没有个落脚之地了。”黑娃这时才看清上匪头子的脸,比一年前没有多大变化。去年鹿兆鹏差他来这山寨企图说服这股土匪转成共产党游击队失败了,现在自己流落到此,自然心境全非了。他站在灯火通明的大厅里,咧了咧嘴角说不出话。土匪头子说:“兄弟你放心住下,没人敢碰你一指头。你好好吃好好睡先把伤养好,要革命了你下山再去革命,革命成功了穷人坐天下了我也就下山务农去呀!革命成不了功你遇难了就往老哥这儿来,路你也熟了喀!”土匪头子唤人来给黑娃肩头的伤口敷了药面,就摆了几碗菜和一坛酒。黑娃喝得脸红耳赤,伏在桌边放声大哭起来。他痛痛快快哭了几声,猛地站起来嘲笑说:“堂堂白鹿村出下我一个土匪啰!”
上匪头子拔刀在手上刺出血滴人酒碗里,黑娃接过刀也割破中指,俩人喝了血酒,又在香案前焚香叩拜,黑娃抬头一看香案后的崖壁上画着一只涂成白色的狼。拜叩完毕,黑娃说:“白鹿原没见出个白鹿,倒是真个出了个白狼 。”土匪头子喝道:“拿宝罐子来。”有人立即送上一只半大的青釉瓷罐,土匪头子把罐儿翻过来,倒出两朵一模一样的木刻黑白牡丹花,要黑娃用手摸出一个来。黑娃问其用意,上匪头子说:“你先摸了再说。”黑娃伸手到瓷罐子里随例拈出一朵来,正是白的。土匪头子笑道:“兄弟有福。”接着告诉,山寨里养着两朵牡丹,由弟兄们抓闸儿平等享用。这个白牡丹用重金从城里开园寺买来的,人是绝了。那个黑牡丹的来历向一切人保密而且不许打听,只管享用就是了。黑娃皱皱眉头嘴里罗罗嗦嗦说自己还不习惯弄这号事。土匪头子笑着大声说:“兄弟呀,土匪就是土匪,土匪就享这号福,想享旁的啥福享不上。你顾虑啥哩?”
黑娃和白牡丹睡了,后来也和黑牡丹睡了;白牡丹白得好看,黑牡丹黑得漂亮。肩伤掉痴以后黑娃参与了第一次抢劫活动。他手脚利索枪法特好脾气随伙儿,三五次抢劫后就深得弟兄们拥戴,土匪头子给他加冕为二拇指。土匪们的组织五花八门称谓也别出心裁,土匪头子被尊称为大拇指,二头目黑娃自然就是二拇指了。有一次抢劫令黑娃难忘,那是在盘龙镇抢劫一家药村收购店铺时,他从装着中药的麻包垛子里揪出年轻的掌柜,竟是白嘉轩的老二白孝武。他掖着他的领口拘得他直翻白眼儿,随手就压到地上面朝脚地,紧接着交给一个弟兄,自己就退到店铺门口来,对守在门口的一个弟兄说:“你进去我来守门,我蹬到一条裤子里了。”抢劫碰见熟人是土匪的忌讳,叫做蹬一条裤腿或者说撞到舅家门板了。黑娃在癯口听见孝武挨打时的惨叫,忽然想起和他以及他哥哥孝文坐他家方桌念书的情景。
洗劫白鹿村白嘉轩和鹿子霖两家的具体行动方案是黑娃一手设计的,纯粹是为了报复白嘉轩在词堂用刺刷惩治小娥的事。黑娃作了区别对待,要求他的弟兄务必处死鹿子霖,如果时间充足就敦死他,不料鹿子霖命大侥幸逃脱了,让那个老棺材瓤子当替身;黑娃对打劫白家的那一路弟兄说:“那人的毛病出在腰里,腰杆儿挺处太硬太直。我自小看见他的腰就难受。”弟兄们一个个情绪高涨,这是替二拇指报仇雪恨的机会。黑娃向弟兄们最后叮嘱一句“弟兄们活儿做得干净点!”
黑娃随后就到贺家坊看戏去了。他戴着一顶破草帽遮住了半个脸挤在窝里,瞧见贺耀祖和鹿子霖体体面面坐在戏楼上。他在戏楼下瞥见好多熟悉的面孔,却没有发现白孝文和田小娥。那阵儿田小娥大约正牵着白孝文走进破烂砖瓦窑,黑娃重新口到白鹿村,走进他的窑院,门板上挂着铁锁,他在鸡窝里看看鸡没有了,猪圈的栅栏门儿撇在地上没有猪了;他坐在窑院里一块石头上陷入柔情似水的回味,从腰里摸出一把银元从门道底下塞进去;最后在窑院接村路处站住脚,回头再瞥一眼破旧的窑洞的门板和窗户,踏上慢坡的小路离去了。
白鹿村的“忙罢会”弥散着浓厚的悲怆气氛。农历七月初三是会日,麻子红的戏班初二晚上就敲响了锣鼓家伙,白孝文通前到后主持着这场非同寻常的演出,忙得奔来颠去。鹿子霖端坐在戏台前角,侧着身子对着台下,头上绾着的那一圈白色孝布,向聚集在台下来自十里八村的男人女人显示着悲怆也显示着强硬。初三的午场戏开锣以后,白嘉轩来到戏台下,掀起了一阵喧哗,白嘉轩拒不听从家里任何人的劝阻要到戏场上来,显然不是戏瘾发了而是要到乡民聚集的场合去显示一下。孝文用独轮叫蚂炸车推着父亲走进戏场,屁股下垫着一方麦秸秆编织的蒲团儿。男人女人们围追着车子,想亲睹一眼从匪劫中逃生的德高望重的族长,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都向他抛出最诚挚的问候:“白先生好咧?”白嘉轩平静地坐在蒲团上,双手扶在小车车头的木格上,脸色平和慈祥,眼神里漾出刚强的光彩。他不回答追逐着他的热诚的问候,端直坐着被孝文推到戏台底下,完全是想来过一过戏瘾的样子。他坐到戏台下看戏这个举动本身,已经充分显示了他的存在和他的性气,脸色和言语上再不需要任何做派了。白嘉轩看见田福贤走上戏楼坐在鹿子霖旁边,和鹿子霖说了两句什么话,俩人一起走到台口向他伸出了手,邀请他到戏楼上就坐。白嘉轩说:“看戏可就兴坐在台子下头才看得好!”
白嘉轩头戴一顶细辫儿草帽,进入了剧情。午场一般都是灯折子戏,晚场才拉开本戏,麻子红得知白嘉轩晌午要来看戏,有意改换原先的安排出演《金沙滩》,把白鹿村悲枪的气氛推向高潮。白嘉轩特别喜好杨家将的戏,腰伤和褥疮的疼痛也为之减轻了。他的眼角扫到了台角上鹿子霖的举动,鹿子霖正向田福贤介绍一个浑身戎装的军人。那军人谦和地笑着伸出右手,田裕贤也伸出右手。戏台下的庄稼人被那种新奇的握手动作所吸引,窃窃议论着那个脸色红润气宇不凡的军人。白嘉轩终于从嘈嘈的窃议声中逮住一个熟悉的名字:鹿兆海。他不由地心里一震。田福贤在演员进入后台的过场中走向台前:“乡亲们,这位是鹿乡约的二子鹿兆海,刚刚从保定陆军学校毕业,在国民革命军里任排长。这是咱白鹿原上头一个国民革命军人。”鹿兆海立正之后一个举手礼,随之又弯腰连鞠三躬。这是一个真正的军人,在白鹿原乡民眼里和心中第一个留下崭新印象的军人。白腿子乌鸦兵无异于土匪,白鹿仓保安队的团丁怎么看都更像一伙子笨手笨脚的庄稼汉。鹿兆海戎装整洁举止干练,脸色红润牙齿洁白,尤其是神态谦和彬彬有礼,就把军人和土匪明朗地划清了界线。
这个站在戏楼上向父老乡亲们敬礼又鞠躬的军人,谦和的微笑下面掩饰着难以排解的痛苦,他和白灵的婚恋发生了意料不及的裂变。鹿兆海走进皮货铺子,嗅到一股熟悉亲切的毛皮的熏臭。他的到来使皮匠夫妇惊诧愣呆。他羞怯地微笑着把手里提着的京津糕点孝敬给白灵的二姑和二姑夫,一直等到关门就寝时分,白灵才走进门来。窄巴的铺店作坊无法提供一个能使他们倾吐热烈思念的地方,俩人便向反匠夫妇告辞出门,刚刚拐过街角躲开站在合阶上的皮匠夫妇的视角,鹿兆海就紧紧携住了白灵的手,猛然把她揽到胸前。白灵就伏在他的怀抱里,不由自主地呻唤出来:“兆海哥!人想你都想死了……”
兆海和白灵偎依着踱过纵横交叉的小街小巷,在一块开阔的场地上停住步,俩人都不禁哑了口陷入回忆。这是他挺撇掷铜元的地方。白灵牵着兆海的手,示意他在砖砌的花坛上倚坐下来,贴着他的耳根说:“兆海哥,我和你一样了。”兆海不经意地问:“你啥和我一样了?”白灵悄悄说:“我也入了共产党,和你一样了。”兆海不由地“啊”了一声就愣住了,猛然抓住白灵的双臂:“我已经退出共产党入了国民党了……你怎么正好跟我弄下个反翻事儿呀?”白灵听了也愣呆在那儿说不出话。两个久久思念的情人很快清醒过来,便陷入辩论色彩浓烈的争执之中,谁一时也说服不了谁,各自低下头摁着手瞧着脚下的土地。一枚铜元当啷响了一声在地上转了一圈停下来,俩人嘻嘻笑着蹲下来猜谜。现在回忆那个朦朦月光的夜晚,不再轻松不再欢愉而令人痛苦。“这样好吗?你再想想,后日晚我们在这儿再见面。”兆海说。这一提议得到白灵的呼应:“兆海哥,你也好好想想,我盼着后日晚见你时……能得到我想得到的话……”白灵已经喉噎,猛然抱住兆海说:“我等着你的好消息啊兆海哥……”
鹿兆海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他们抛掷铜元的那块街巷空园里,没有等到白灵却等见了哥哥兆鹏。悬赏缉捕的共产党要犯一身商人打扮,浑身抖动着的绸衣绸裤,悠哉游哉地摇着一把折叠扇子,走到弟弟跟前时眉毛一扬嘴唇一嘬,做出一个不要惊讶的暗示,亲昵地攀着弟弟的肩膀离开了:“走吧别等了。她来不了托我来了。”行兆海不悦地说:“她说好来怎么不来了,刚入了共产党就得下不守信义的毛病了!”兆鹏说:“你刚刚揣上国民党证就口大气粗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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