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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兆鹏默默地坐下来,“我要走了。”师母说:“你能走得动?”朱先生没有说话,用筷子搅着碗里的黑豆惨儿。兆鹏做出一副轻松玩笑的样子问:“先生,请你算一卦,顶卜一下国共两党将来的结局如何?”朱先生芜尔一笑:“算什么挂嘛。便(修订版增加8个字符。)卖荞面的和卖饸饹的谁能赢谁呢?二者源出一物喀!”兆鹏想申述一下,朱先生却(修订版删除36个字符。)竞自说下去:“我观‘三民主义,和‘共产主义’大同小异,一家主张“天下为公’,一家昌扬‘天下为共’,既然两家都以救国扶民为宗旨,(修订版删除14个字符。)合起来不就是‘天下为公共’吗,为啥合不到一块反倒弄得自杀相戕杀?公字和共字之争不过是想独立字典,卖荞面和卖饸饹的争斗也无非是为独占集市!既如此,我就不在注重‘结局’了……”(修订版删除51个字符。)鹿兆鹏忍不住痛心疾首:“是他们破坏国共合作……”朱先生说:“不过‘公婆之争’。”鹿兆鹏节制一下自己的情绪,做出平静的口吻,说:“先生,‘天下为公’,是孙先生的革命主张。眼前的这个民国政府,早已从里到外都变味变质了。蒋某人也撕破了伪装,露出独栽独夫的真相咧。”朱先生没有说话。他向来不与人争辩。鹿兆鹏觉得意犹未尽,鹿兆鹏仍然觉得言犹未尽,说:“你没看见但肯定听说过,田富贤还乡回来在原上怎样整治穷人的事了。先生你可以说那是……翻鏊子。”朱先生不觉一愣,自嘲地说:“看来我倒成了是非不分的粘浆糊了。”兆鹏连忙解释:“谁敢这样说哩!日子长着哩,先生看着点就是了。”朱先生再不说话。(修订版增加246个字符。)鹿光鹏便改换话题,说出一直窝在心里的疑问:“我爸和冷先生救我我没料到,田福贤怎么会放过我?我想见他们一面……”朱先生说:“他们不想见你只给你捎来两句话。把名字改了离开西安,不然救你的人全不得活。”鹿兆鹏说:“无须他们叮嘱我也得这样做,我在西安已难立足。还有什么话?”朱先生说:“田福贤让冷先生问你一句话:如若你们日后真的得势,你还能容得下他?”鹿兆鹏不禁愣住,缓过神来说:“让他好好活着。我要是给活到他说的那种时候,一定要叫他看到,我们比他们更光明磊落!”朱先生说:“冷先生本人留给你的一句纯系家事:给女人个娃娃。给个娃,他女子在你屋就能活下去,他自己在白鹿镇也能撑一张人脸……”鹿兆鹏软软地坐下去,双手抱住脑袋:“天哪!倒不如让田福贤杀了我痛快!”朱先生说:“怎么又变得如此心窄量小了?”鹿兆鹏猛然站起来:“我能豁出命,可背不起他们救命的债……先生。我走了,你老有话给我吗?”朱先生淡然一笑:“我嘛只期盼着落一场透雨……”
饥饿比世界上任何灾给都更难忍受,鸦片的烟瘾发作似乎比饥饿还要难熬,孝文跌入双重渴望双重痛苦的深渊,博大纷繁的世界已经变得十分简单,简单到不过一碗稀粥一个蒸馍或者一只乌紫油亮的烟泡儿。当小娥扫了瓦瓮又扫了瓷瓮,把塞在窑洞壁壁洞里包裹过鸦片的乳黄油纸刮了再刮,既扫不出一星面也捏捻不出一颗烟泡的时候,那个冬暖夏凉的窑洞,那个使他无数次享受过人生终极欢愉的火炕,也就顿时失去了魅力。八亩半水旱地和门房,全都经过小娥灵巧的手指捻搓成一个个烟泡塞进烟枪小孔儿,化作青烟吸进喉咙里。孝文从火炕上溜下来趿拉上鞋,刚跨出窑洞一步,小娥在喊:“你走了我咋办?”孝文回过头去:“我总不能引上你去要饭?等着,我要下馍给你拿回来。”他走出窑洞时没有任何依恋,胸间猛然燃烧的饥饿之火使他眼冒金星鼻腔喷焰。孝文不加思索地往白鹿村东邻最近的神禾村去,进了村子几乎无暇顾及那些破烂低矮的门,端直走到神禾村头家财东李龟年的青砖门楼下。李龟年看他撇了撇嘴角就走进门去,支使孙子给他送来一个豌豆面搅着麦子面的混面馍馍。孝文不大在乎李龟年撇拉的嘴脸,沉浸在咀嚼混面馍馍的香甜甘美之中。他斜倚在门楼下,一只肩膀抵在门楼突前的青砖柱体上,双手掬捧着那个泛着豌豆黄色的馍馍,腮帮上鼓起一个圆圆的蠕动着的圪塔。吃完以后,他小心认真地吸食撒漏在手心和指缝的馍渣碎屑儿,忽然记起小娥来,他顿时懊悔不迭随即又宽宥了自己:“算咧算咧已经吃完了算咧!等下回要到手一定给她送回去!”当他转到贺家坊贺耀祖家门楼下的当儿。正当午饭时间。贺耀祖家人报告了孝文来讨饭的消息走出门来,亲热备至他说:“啊呀孝文!你扛在门楼下做啥?进屋进屋快进屋来!”孝文跟着贺耀祖走进门楼进入院庭,心里想着,这回可以饱吃一顿了!
贺耀祖一家正围在厅房明间的方桌上吃饭,全部停住筷子惊奇地注视着他的到来。贺耀祖指示家人给他舀饭,拉过一只矮凳放到厅房台阶上说:“坐下,在这儿坐下吃。”在哪儿坐下都无关宏旨,孝文接过贺家儿媳递来的饭碗,迫不急待地开始陶醉在纯粹白面条的美好享受之中,滚烫的面条丝毫不能减缓他吞食的速度,额头上的热汗吊线似的滴流下来,当他吃光喝净期盼再舀一碗的时候,才听见背后响着贺耀祖的声音:“你们今日个看见师傅了。我专门把这个好师傅请进门来给你们开开眼界,白嘉轩在咱原上算得头一个仁义忠厚之人,还是保不定要出败家子儿,你们没见过败家子今日个就见上了,你们要学败家子他可是个好师傅……”孝文刚刚接住舀来的第二碗面条,心里猛然蹿起一股火来,想把那碗摔扣到贺家父子当面,临了却软软坐下挑动细长的面条进人口中,他吃完之后抹抹嘴巴,回过头对贺耀狙说:“你看中我当师傅,那我就住下不走了好不好?你啥时间还想让我当师傅尽管捎话,咱不要工钱只图个肚儿圆……”
孝文继续往东南走,越往南走人地愈生疏,一天两天也难得讨一口剩饭一块馍,却不断遭到恶狗的袭击,迫使他捡起一根木根,而腿脚上被狗咬烂的伤口开始化脓,紫红的脓血从小腿肚上流过脚腕灌进鞋帮里。他随后就开始发烧,强烈的恶心使他干呕出一串串带血的粘液。那一夜他从栖息的庙台上翻跌下来,浑身像浸透了井水一样冷颤不止,脑子里却得到几天来的第一次清醒,而且意识到死亡即将临近了。这一刻突然想起小娥,他放声痛哭,呼喊着小娥的名字,趔趔趄趄离开庙台……
经过两天连挪带爬殊死的行程,终于眺望得见白鹿村树木笼罩着村庄了。他在路经熟悉的土壕时一阵情切过度的昏厥,就软软地从斜坡上翻滚下去,跌落在大土壕里。他看见小娥正朝他抿嘴勾眼笑着爬上炕来,右手伸到左腋下款款地解开一个又一个布圪塔纽扣儿,两只雪白的鹁鸽儿扑飞出来;她侧身倚躺在他的身旁,把一粒搓捻得油亮的土填进烟枪小孔,俩人便你一口我一口地对抽起来;烟劲上足了,俩人便在火炕上折腾瞎闹,破席上的一根蔑扦刺得他跳起来,趴在炕上撅起光溜溜的屁股,让小娥捉着给他从皮肉里挑出扦刺来……孝文从针刺的剧疼里跳起来,一只皮毛染着血污的白狗鸣呜叫着纵起尾巴跳开了,回头对他凝视一阵儿,便失望地叫了两声溜走了。他抱住脚一看,脚面上和脚掌上留着两排对称的洞眼儿,却没有血流出来,他猜想自己的皮肉里大概挤不出一滴血了。他的心头掠过一幅阴森恐怖的景象,那些被饿死的村道或庙台下的外乡人,村里人恐怕尸体变臭,就吆喝起几个人把尸首拖到远远的坡沟里,胡乱挖个土坑塞进去埋掉了。狗们随后跟踪而至,先是一条几条接着便拥来几十条颜色各异的大狗小狗公狗母狗,围着土坑扒挖,一当那无名死尸扒出来,狗们就疯了似的撕扯噬咬,原上几乎所有的狗全都变成了野狗,吃人的肉吃得眼睛血红皮手上也染着血痕。白孝文几次看过被狗们咬得白光光的人的腿骨,被撕得条条绺绺的烂衫烂裤,不由得一阵痉挛,又软软地躺倒在土壕塄坎下,一声硌耳的车轴擦磨的嘶响传来,有人赶车到土壕来取土,孝文瞅了一眼,便认出吆车的人是鹿三,不由地闭上眼睛。
鹿三呛着马拉的木轮牛车进入土壕,拉紧木闸缚死闸绳,从车厢里取下铁锨和镢头转身走向塄坎土的当儿,瞅见蜷卧在旯旮里的人,他见惯了饿殍卧道所以并不太惊奇,用镢头尖头钩拉一下腿脚,探试一下是死尸还是活物。孝文就支起胳膊扬起头来,叫了一声“三叔”。鹿三扔了镢头跨前一步蹲下身来,双手扶着孝文的肩膀坐起来:“噢呀呀呀弄成这光景了?”孝文麻木许久的脑袋顿时活跃起来,他意识到自己现在的一言半语,都会以鹿三这个媒介一字不漏地传达给父亲,丝毫的怯弱和懊悔都会使父亲得意。他不想让他得意,于是就说:“这光景不错,这光景美得很!”鹿三撇了撇嘴角儿:“想想你早先是啥光景,而今是啥光景?”孝文不假思索地说:“早先那光景再好我不想过了,而今这不景我喜悦我畅快。”鹿三听了,缓缓地站起来退后两步,和孝文之间形成一段距离,嘲弄他说:“你生装嘴硬,你后悔来不及了!你原先人上人,而今卧蜷在土壕里成了人下人!你放着正道不走走邪路,摆着高桌低凳的席面你不坐,偏要钻到桌子底下啃骨头,你把人活成了狗,你还生装嘴硬说不后悔!【雷评:白孝文已沦为鹑衣百结的乞丐,“把人活成了狗”,人的尊严丧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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