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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先生的妻妹带着一身皮硝味儿逃到白鹿书院,只带着最小的儿子和一个包袱。皮匠既害怕挨炸弹,又丢心不下皮货作坊,说好了一起逃躲,临行时又坐在牛皮上拨不开脚。妻妹在书院刚住下两天,朱先生就发现了这个相貌酷似妻子的女人的全部缺点和令人讨厌的习性;爱说话爱逞能,爱玄耀爱虚张声势,尤其令朱先生不能容忍的是她那种城市人的优越感。朱先生从第二天晌午就不再正眼瞅她,对她的所有表现视而不见,匆匆吃罢饭放下筷子就到前院书房里去;他心里开始起了熬煎,这女人要是住下半年几个月,自己非得被厌烦致死。妻妹也发觉了姐夫的眉眼嘴脸不大谐调。朱白氏给妹妹解释说:“你甭在心。你姐夫平常也就是那个眉眼,顶多……那是独槽拴惯了的!”妻妹在白鹿书院躲过月里时光,皮匠丈夫把她又接回城去。西安城已经从最初挨炸的慌恐和混乱中镇静下来,钟楼和四个城门楼上安设了报警器,还听不到飞机的嗡声就响起警报声,人们纷纷钻进城墙根下的防空洞里,屋院宽敞的人家也完成了自掘地道的工程。皮匠老练地说:“??咧,没啥害怕喀!人说钟鼓楼上的鸟儿震惯了胆大,我三天听不见飞机的响耳根子还闲得慌慌!”
朱先生瞅着三架黑色的飞机消失在西边的天空,想到皮匠大概正拽着妻儿挤进城墙根下的洞里,忽然生出一个恶毒的想法,炸弹最好撂在皮匠这号中国人的头上!
朱先生从原城上回到书院天已擦黑,编纂县志的先生们刚刚吊唁鹿兆海回来,在院子里慷慨激昴地谈论着。徐老先生看见朱先生说:“明日是公祭日,十七师师长和县上的头脑脑都要出面,主事的人让我带话给你,要你明日在公祭会上讲话。”朱先生说:“我不去了。”徐先生惊讶:“你不去咋办?”朱先生说:“坟场我不去了,我要去战场。”老先生们全惊诧得面面相觑。朱先生沉静地说:“祭奠死者吓不跑倭寇。这样年轻的娃娃都战死了,我还惜耐这把老骨头干啥?徐先生,我走了你来主事,县志还是要编完。书院的各项帐目我都开了清单,再也没啥事交待了。”徐老先生说:“你甭给我交待这些手续。我跟你上战场去!”老先生们随之一齐要求跟朱先生上战场,一个比一个情绪慷慨激愤,义无反顾,视死如归。朱先生再三劝解也不顶用,最后说服了一位膝关节有毛病的老先生和门卫张秀才俩人留下。朱先生霍地从石凳上站起:“这样也好!咱们明日一起上原参加公祭大会,我代表咱们几个老朽发表抗击倭寇的宣言。”
朱先生的讲话成为公祭仪式的高潮,甚至完全形成暄兵夺主的局面,也超过了他过去禁烟和赈济的影响,八个老先生的民族正气震动了白鹿原。第二天出版的《三秦日报》在头版显著位置标出了题为《白鹿原八君子抗战宣言》的新闻,震动了城市上下朝野。三天后,上海《文汇报》全文转载这条消息,标题改为《关学大儒投笔从戎》,影响扩大到南方。一时间,响应朱先生的理学同仁纷纷投书报刊要求取义成仁者超过千人。朱先生对八位先生说:“报纸把咱们的后路堵死了,谁想反悔也难了!”
朱先生给另外七位先生放了六天假,让他们回去与家人团聚团聚,安排一下家事也走一走亲戚,此行无疑等于永诀。约定第六天晚上在书院集中,八人竟然无一人缺空。除了朱先生,他们无一例外地遭到儿孙亲朋和乡党的劝解,甚至大声嚎哭拉胳膊抱腿,然而他们全都冲破了围堵,背着包袱卷儿赶到白鹿书院准时向朱先生报到。朱先生对每一个能够践约前来集中的同仁都是深躬长揖相迎,愈加珍重他们的品格。朱先生特意让朱白氏备置下八碗菜肴为大家壮行,今日自己也开了酒戒,举起杯来说:“这杯酒叫做‘不回头’。”先生们酒兴泛涨,诗兴大发,争先恐后吟诗词抒发豪情。朱先生离席进入寝室,把妻子朱白氏牵着手臂扶坐到席上,然后斟满一杯酒,自己也端起酒盅:“咱们结发以来还没喝过酒。你跟我一辈子缝联补袂烧锅燎灶一辈子。我是雷声大雨点小,屁事未成,空受你服侍。我一生不说悄悄话,今日把我谢恩的话当着同仁们说出来,你要是不嫌弃我,我下辈子还寻你……”朱白氏温厚的脸颊上泛起一缕羞悦的云霓,眼里涌出泪花:“我下辈子要脱生个先生。”朱先生笑说:“那我就脱生个女人服侍你。”先生们哄笑着,争先给朱白氏敬酒。朱白氏竟然毫不推辞,也不扭捏,连着喝下八盅酒,脸上泛着红晕,反过手给众位先生一一斟上酒,沉静地举起酒盅说:“你们八个打死一个倭寇都划得来!”
先生回到寝室,带头酒后的轻松感说:“你刚才那一句祝辞说得真好!”朱白氏还未答话,门帘忽然挑起,鹿兆鹏站在门口。朱先生和朱白氏都惊愣一下:“你……兆鹏?”鹿兆鹏坐下来,直言不讳:“先生,我来给你说……”朱先生很敏感:“你啥也甭说。我下半夜就走了,你说啥事我也顾不了了,帮不上了。”鹿兆鹏却扬起脸:“给我吃俩馍,我饿了。”朱白氏取来馍和菜,又端着一壶酒:“你运气好兆鹏,正赶上喝一盅。”鹿兆鹏三五口吃下一个软馍,对朱先生说:“朱先生你们甭去了!”
“你只管吃馍吧!”朱先生说。
“先生!这不是我劝你,是我们党派我来劝你,出于对先生的敬重和爱护。”
“我还是我。我只做我想做的事,我不沾这党那党。你们也甭干预我。”
鹿兆鹏听出朱先生的口气很硬,继续吃馍吃菜喝酒,以缓慢的口吻说:“先生,你的宣言委实是振天动地。可也是件令人悲戚的事。蒋委员长有几百万武装精良的军打日本打内战,倒叫八个老先生……”
“倭寇杀到窝口了,还在窝里咬!”朱先生嘲笑说,“是中国人,到窝子外头去咬,谁能咬死倭寇谁才……”
“先生你得看出谁咬谁?”鹿兆海辩解说,“他咬得我们出不了窝儿,他要把我们全咬死在窝里,根本就是……”
“甭说了兆鹏。我看出谁咬谁也不顶啥!”朱先生说,“咬吧咬去!我碰死到倭寇的炮筒子上头,也叫倭寇看看还有要咬他们的中国人!”
鹿兆鹏抿下嘴停止了争论,扬起头时转换了放题:“先生,你们到哪儿去打日本?总得投到队伍里吧?”
朱先生说:“到中条山去十七师。”
“先生——鹿兆鹏缓缓站起来说,“十七师早已撤离中条山回潼关……”
“谁说的?”朱先生惊诧地问:“撤回潼关干什么?撤到哪里去了?”
“撤到渭北去了。”鹿兆鹏也嘲笑说,“按先生的话说嘛,就是窝里咬!我们叫做打内战。蒋某人亲自下令撤回十七师攻打陕北红军……”
“你……说的可是真的?”朱先生怀疑了,“兆海的尸首刚刚从中条山搬回来……”
“兆海……不是日本人打死的,是他进犯边区给红军打死。”鹿兆鹏痛苦地皱皱眉头,“不过,这消息还未经证实……”
“没有证实的话不要说。”朱先生有点愠怒,“兆海是你的亲兄弟,你说这种我不爱听。”朱先生说着站起来走到门口,回过头说,“我不信你的话。你说兆海的瞎话我不信。你说十七师撤离的消息我也没听说过。”说罢丢下兆鹏走出屋子。丈夫拂袖而去的唐突行为使朱白氏难为情起来。鹿兆鹏却不显得尴尬,反倒安慰起朱白氏来,没有再多停留就告辞了。
朱先生一行八人鸡啼时分走出白鹿书院大门,在门前的平场上不约而同转过身子,面对黑黝黝的白鹿原弯下腰去鞠躬三匝,然后默默地走下原坡去了。他们在星光下涉过滋水,翻上北岭,登上北岭峰巅时正好赶上一个难得的时辰,一团颤悠悠的熔岩似的火球从远方大地里浮冒出来,炽红的桔黄的烈焰把大地和天空熔为一体。沿着山道走到岭下,便是气势恢宏的渭河平原,一条一绺或宽或窄的垄亩纵横联结着,铺展着,一望无际的麦苗在温柔的晨光下泛着羞怯的嫩绿。八个一律长袍短褂的老先生一步一步踏过关中平原的田野和村庄,天色暮黑时终于赶到渭河渡口。
渡船已经停止摆渡。朱先生领着七位老先生央求船公解开缆绳,在天色完全黑严下来还可以摆渡一次。船公闷着头连瞅也不瞅他们,被缠磨久了就冷硬地撂出一句话来:“这是军事命令。你求我不顶用,你去求老总吧!”这当儿正好有三个士兵走过来,声色俱厉地盘问起来。朱先生瞧着他们笑着说:“小兄弟一个个都很精神噢!给老汉们耍歪可惜了小兄弟们的这精神儿。有这精神到潼关外头耍歪去,在那儿能耍出歪来才是真精神……”三个士兵哗啦一声拉开枪栓,对峙着八个老先生,然后连推带搡逼他们到一间草屋里去。朱先生对他的同仁笑笑说:“好!咱们还没过渭河,就在自家窝子里当了俘虏。”又转过头问一个士兵:“要不要我们举起手来?”
一摆溜儿八个老先生真的举着双手,被三个士兵押到一座草顶屋子,这也许是摆船工烧水煮食和睡觉的地方。屋子里站起来一位军官,竟会是护送鹿兆海灵柩的那位马营长。朱先生一见就揶揄说:“你看看老夫举手投降的姿势对不对?”马营长瞪了三个士兵一眼,斥骂一声:“眼瞎了吗?”急忙搀抚朱先生坐到屋里一条木凳上,随之豁朗的说:“朱先生和诸位先生的抗战宣言我们师长看到了,特派我到这儿来恭候先生,师长命令:绝不能把先生放过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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