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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句话说,正是他们世界观与创作的矛盾,使他们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隐蔽的真实。对我们的作家来说,可悲的倒不是出现了这种错位和矛盾,而是这种矛盾太少,太不深刻。当然,这样说并不是要否定深邃的、富于穿透力的思想眼光往往可提取更大的真实的意义。
由朱先生这个人物是不难透露出作者倾向性的消息的。如果白嘉轩只达到道德境界,那么作者所塑造的关中学派的大儒朱先生就进入天地境界了。钱穆先生曾对“天地良心”四字有过绝妙的解释,他说:“(天地良心)但亦可谓天属宗教,地属科学,心属哲学,宗教、科学、哲学之最高精义亦可以此四字涵括,以融通合一。亦可谓中国文化传统即在此‘天地良心’四字一俗语中。”
朱先生其人也正就浸淫着“天地良心”四字。他确乎继承着中国士大夫中独善其身,淡泊退藏的一脉,每当事关民生疾苦,他又肯挺身而出,如只身却敌,禁绝烟土,赈济灾民,投笔从戎,发表宣言等等,突出表现了他的民本思想。但就个人生活而言,他与政治严格保持距离,绝仕进,弃功名,优游山水,著书立说,编纂县志。国民党想借他的名声欺骗舆论,威胁利诱他发宜言,他决不屈从,表现出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凛案气节。他又料事如神,未卜先知,状类半人半仙。他平生只出过一次远门到南方,颇不耐烦南人的狡岛,抱着很深的成见,从此隐身林泉,过着一草食一飘饮式的清淡生活。这样的描写自然是文化气息再浓厚不过了,可是我总觉得朱先生缺乏人间气和血肉之躯,他更像是作者的文化理想的“人化”,更接近于抽象的精神化身。
这个判断可能有些武断,但我们是可以提出许多问题来问一问的。比如,朱先生身处清末民元,他为什么一点也没有受到康梁以至孙中山思想的影响?他对诸如大革命、国共两党究竟抱何种看法?因为作为当时的一个知识分子,哪怕是隐士型的知识分子,也不可能毫无立场。他称白鹿原是“烙烧饼的鉴子”,其实是各打五十大板。他虽然拒发宜言,但主要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节。他的最后一卦是算定共产党要胜利,但根据是国民党旗上的“满地红”,弄不清是出于深刻的看法,还是一种神秘主义的机敏。他死后墓砖上刻着。“折腾到何日为止”,“文革”中被学生们挖出,引起一片惊呼。连几十年后的“文革”他也料到了。我并不是说作者不可以用“神化”的浪漫笔调,只能用写实的方法,而是认为朱先生对一系列重大问题的看法太朦胧了。他时而让人想起伯夷、叔齐,时而让人想到超现实的神仙。他死后终于化身为白鹿飘逸而去。
问题不在于能不能这样写,而在于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写。我想,作者站在中华文化的立场上是无可厚非的,他着力表现中华文化的深厚,博大,源远流长,根深叶茂也无可厚非,但是要真正看清传统文化的利与弊,又不可仅仅固守在本民族文化的立场上,还需要借助外来文化的眼光,看到传统文化面临的挑战,才能更深刻地探索中华文化的历史命运。沉醉于朱先生的飘逸,欣赏朱先生的高韬,召唤朱先生的退藏,连同他的神秘主义,作为审美对象固然是不错的,但毕竟不是中华文化的当代出路。我想陈忠实这样写是不奇怪的,甚至其他来自农村的作家这样写也是不奇怪的。对于血统农民的儿子,血管里流淌着传统农民的血液,精神上饱受农民文化熏陶的陈忠实来说,他更容易认同农业文化及其哲学观,更容易接受重理轻欲、贵义贱利的传统观念。作家的思想倾向到底还是影响了他的艺术世界——“白鹿原”毕竟是个封闭的、自足的世界。这个艺术世界对于它的存在状态来说是极为真实的,对于未来的世纪来说,它提供的最多的还是教训,而不是广阔的文化前景。
六
《白鹿原》的出现给当今寂寞的文学界带来了新的震撼和自信,它告诉人们,我们民族的文学思维并没有停滞,作为有社会良知的作家们也没有放弃对时代精神价值的严肃思考。这样大气的作品,没有足够的沉潜和冷静,没有充分的积累和学养,是断然写不出来的。它是那样地饱满、厚实、绵密,又是那样地古拙、苍凉、沉郁。常有读者说:“看《白鹿原》有听秦腔的感觉。”这是准确捕捉到了它的风格特质。《白鹿原》确实深人到了秦汉文化的魂魄,以至于它使我们蓦然想起这样的诗句: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五陵北原上,万古青漾漾……
然而《白鹿原》的出现又绝非偶然,它不可能在八十年代出现,但正是八十年代为它准备了条件。我们可以明显地感到,凡是新时期文学发展中的重要的积极变革成果,都对《白鹿原》的创作发生了直接或隐蔽的影响。倘若没有思想解放运动,没有深长的政治反思、经济反思和文化反思,没有文化寻根,没有现代主义思潮的激荡,没有外来文学的广开思路,《白鹿原》是不可能产生的。所以在充分肯定作者的厚积薄发的同时,应该看到它是新时期文学发展到现阶段的一次飞跃。它在人们盛谈“后新时期文学”的时候出现,似乎又一次证明着物质发展与精神生产的不平衡。
读《白鹿原》,对它的艺术形态会感到几分陌生。作为一部现实主义作品,它的现实主义不是原有的概念、范畴、方法特征可以轻易概括的,就像一个正处在遭变中的新东西难以命名一样。它无疑在认识方式和概括方式上继承了传统现实主义的优势,但它又明显地、有意识地克服着以往现实主义(主要是“革命现实主义”)的某些局限,例如,对政治视角的过分推崇,突出理性、意义、本质的要求对表现生活原生态的削弱,戏剧化和两极化的倾向,强调社会属性,轻视文化属性和自然属性的倾向等等。以往许多作品的一个突出弱点是,在捕捉生活时,往往只抓住了理性的经络,却让大量生命的活水和层次丰富的“生活流”从指缝间漏掉了。《白鹿原》除了用文化眼光统率全局,化解全局外,一个最突出的特点是找到了一种有能量、有张力的叙述方式。它有如一股叙事流,融动作、心理、质感、情绪于一体,推动情节,充满动势,浩浩乎漫流而下,取代了笨拙的对话和慢悠悠的描写。它的意义决不限于叙述语言,它是一种浓度很大的,致力于回到事物本身的现实主义创作精神的表现。这也许是新写实小说对作者的启发吧。
但《白鹿原》决不是跟在新写实小说身后亦步亦趋,它的气度要大得多。如果说新写实小说对传统的典型观深表怀疑的话,《白鹿原》的作者对之仍然尊崇,典型人物的刻画仍是他惨淡经营的核心。不过,他对典型性格的理解更侧重于典型的文化人格。在对人的描写上,《白鹿原》有两方面极具突破性质。一是强烈的、不可臆测的命运感。每个人物都沿着自己的命运轨迹在运动,到处都是活跃的元素,而每个人的命运又都不是直线,无不极尽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冲波逆折,腾挪跌宕之妙,好像九节鞭似的曲折。这里并无人为的编造痕迹,而是人生的复杂、曲折、丰富的真实显现,是深化了的现实主义的表征。不是深刻地洞悉人物,不是大力排除“理念”和“本质”的干扰,人物是不可能如此充分地暴露自我的。
第二个方面更加重要。那就是随着作者对人本身的重新发现,人的自身世界的扩大,作者表现人的手段也更加丰富,突破了拘守理性的传统现实主义的疆界。作者把潜意识、非理性、魔幻、性力、死亡意识等现代主义感兴趣的领域和手段,大胆借进了自己的方法世界。其中以通过性意识活动展示人物的文化精神和生命活力显得突出。作者力图写出社会属性、心理属性、生物属性相统一的完整的人性。在死亡大限面前深掘灵魂,更是《白鹿原》的一大特色。它写了很多生命的陨落:
小娥之死,仙草之死,孝文媳妇之死,鹿三之死,白灵之死,兆海之死,朱先生之死,黑娃之死……真是各有各的死法,充分表现了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人,一反过去有些作品在死亡描写上的大众化、平均化、模式化的平庸。这些死亡决无雷同,它通过“无”让人看到“有”的价值,且能超升到文化境界中去,真所谓“知死方能知生”。这不也是现实主义的具体而微的发展变化么?
当然,《白鹿原》也时有驳杂、生硬、不协调的部分,借鉴和揉合的功夫还不到家。不少论者指出它受《百年孤独》的影响,事实上,它受俄苏现实主义文学史诗观的影响更为明显。《静静的顿河》里流荡着哥萨克民族的犷悍之气;仿佛受了葛利高里的启发似的,《白鹿原》里的白嘉轩则浸润着秦汉文化的血脉,以及那块土地上的山水风云和艰苦卓绝、忍辱负重的精神。作者一再说,他写的是“白鹿精魂”,一部《白鹿原》展示给我们的不正是宗法文化废墟上的民族精魂吗?
在我国当代现实主义文学的发展中,《白鹿原》无疑带有过渡性、不确定性,它的作者致力于原生态与典型化的整合,文化审视与社会历史概括的整合,现实主义方法与某些现代主义手法的整合,取得了突出的成绩。站在今天的历史高度来看,开放的现实主义具有多种可能性,更高的峰峦还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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