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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这个中队的人,可我住在这儿的林子里。你随便向谁打听都行。”
牧师将眼前这位怪模怪样、畏畏缩缩的人仔细打量了一番,慢慢恢复了镇静。这人破破烂烂的衬衣领上缀着一对锈烂了的上尉须章。他的一个鼻孔下长着一个带毛的黑痣,嘴唇上的胡须浓密、粗硬,那颜色和杨树皮差不多。
“既然你是这个中队的人,干吗要住在树林里?”牧师好奇地问。
“我是没办法,才住在这树林里的,”上尉气冲冲地答道,好像牧师应该知道似的。他慢慢直起身来,虽然他比牧师高出一个头还多,但他仍然不放心地盯着牧师。“难道你没听人说起过我?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曾经发誓,说等哪天夜里我睡熟了的时候,他要割断我的喉咙。所以,只要他还活着,我就不敢睡在中队里。”
牧师怀疑地听着他的难以置信的解释。“可这是不可信的,”牧师答道,“否则那就是预谋杀人了。你为什么不把这件事报告给梅杰少校?”
“我向梅杰少校报告过,”上尉伤心他说,“可梅杰少校说要是我再向他提起这件事,他就割断我的喉咙。”这人胆怯地仔细打量着牧师。“你是不是也要割断我的喉咙?”
“哦,不,不,不会的,”牧师安慰道,“当然不会。你真的住在树林里吗?”
上尉点了点头。牧师盯着他的脸,这张脸因疲惫和营养不良而显得粗糙不堪,面色灰白。此时他的心情很复杂,既可怜同时也很尊敬这个人。上尉的身体在皱巴巴的衣服下瘦得皮包骨头,衣服就像一堆乱糟糟的麻袋片似的挂在他的身上。他浑身上下沾满了一撮撮的干草,头发急需剪理,眼睛下方布满了大大的黑圈圈。上尉这副受尽磨难、衣衫褴褛的模样让牧师感动得几乎要哭出来。想到这个可怜人每天都不得不忍受许多非人的折磨,牧师内心充满了敬意和同情。他压低嗓门十分谦恭地问:
“谁替你洗衣服呢?”
上尉噘起嘴很认真地说:“我让路那头一个农户家的女人给我洗。我把衣服放在我的活动房子里,每天溜进去一两次,拿条干净手帕,或换身内衣。”
“到冬天你准备怎么办?”
“哦,我想到那个时候我可以回中队了,”上尉满怀信心地答道,那口气有点像个殉道者。“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一直都在对大家保证,说他很快就会得肺炎死掉。我想我只要有耐心就行了,等到天气稍稍冷点,潮湿点就行了。”他迷惑不解地凝视着牧师,又道,“这事难道你一点都不知道?难道你没听到大伙全在谈论我吗?”
“我想我从来没听见过任何人提起过你。”
“哦,那我就真的弄不明白了,”上尉忿忿地说,但又设法装出乐观的样子继续说,“瞧,现在己是九月,所以我也不会等得太久了。下次要是有哪位小伙子问起我,你就告诉他,说只要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得肺炎一死,我就立即回去卖力地干我那宣传报道的老行当。你愿意替我告诉他们吗?就说只要冬天一到,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得肺炎一死,我就立刻回中队,行吗?”
牧师神情庄重地将这些预言一样的话印在了脑子里,更加出神地琢磨着话里的深奥含义。“你是靠吃浆果、草药和草根来维持生命的吗?”牧师又问。
“不,当然不,”上尉惊讶地答道,“我从后门溜进食堂,在厨房里吃饭。米洛总拿三明治和牛奶给我吃。”
“下雨时你怎么办呢?”
上尉坦白地答道:“被淋湿呗。”
“你睡哪儿呢?”
上尉一下子弯下身子,抱成一团蹲了下来,开始一步步地向后退。“你也想割我的喉咙?”
“啊,不会,”牧师喊道,“我向你发誓。”
“你就是想割我的喉咙!”上尉坚持说。
“我向你保证,”牧师恳求他说,但已经来不及了,因为这个难看的多毛幽灵已经不见了。他利索地钻进了由乱叶、光线和阴影组成的奇怪世界——那里花朵盛开、五彩斑斓并且支离破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牧师甚至开始怀疑这人究竟有没有出现过。发生了如此多的怪事,他都不敢确定哪些是怪事,哪些是真事。他想尽快查清林子里这个疯子的情况,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个弗卢姆上尉。然而,他很不乐意地想起,他的当务之急是要消除惠特科姆下士对自己的不满,因为他太疏忽,没有将足够的职责托付给下士。
他迈着沉重的脚步,无精打采地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穿过了树林,一路上他口渴难耐,感到累得几乎走不动了。一想到惠特科姆下上,他就懊悔不已。他满心希望当他到达林间空地时,惠特科姆下士不在那里,这一来他就可以无拘无束地脱去衣服,好好把胳臂、胸脯和肩膀洗一洗,然后喝点水,舒舒服服地躺下,也许还能睡上几分钟。谁知他命中注定要重新经受一次失望和震惊,因为当他到达住地时惠特科姆下士已经成了惠特科姆中士了。惠特科姆正光着膀子坐在牧师的椅子上,用牧师的针线把崭新的中士臂章往衬衫袖子上缝。卡思卡特上校提升了惠特科姆下士,同时命令牧师立即去见他,就那些信件的事和他谈一谈。
“啊,不,”牧师呻吟道,惊得目瞪口呆地倒在自己的吊床上。他的保温水壶是空的。此时他实在心慌意乱,因而想不起来他那只盛了水的李斯特口袋就挂在外面两顶帐篷之间的阴凉处。“我真不能相信竟会有这种事。我真不能相信竟会有人当真认为我一直在伪造华盛顿?欧文的签名。”
“不是为那些信,”惠特科姆下士更正道,显然,他正在得意地欣赏着牧师的那副懊丧神情。“他见你是为了同你谈谈有关给伤亡人员家属的慰问信的事情。”
“为了那些信?”牧师吃惊地问。
“正是。”惠特科姆下士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他准备把你好好臭骂一通,因为你不准我将那些信发出去。我提醒他说那些信都将附上他的亲笔签名,他十分赞赏这个主意,你真该看到他当时的那副神情。就为这,他提升了我。他绝对相信,这些信会让他的大名登上《星期六晚邮报》。”
牧师更加迷惑起来。“可是他怎么知道我们正好在考虑这个主意?”
“我去他的办公室告诉他的。”
“你干了什么?”牧师尖叫着质问,同时以一种不常有的愤怒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冲到下士面前。“你是说你真的未经我的允许就越过我去找上校了?”
惠特科姆下士带着轻蔑的满意神情厚颜无耻地咧开嘴笑了起来。“对了,牧师,”他回答说,“你要是知道好歹,就最好别追究这事,连想都别想。”他恶意挑衅地不慌不忙地大笑了起来。“要是卡思卡特上校发现你为了我把这个主意告诉了他而想报复我,他会不高兴的。你懂吗,牧师?”惠特科姆下士继续说,一面轻蔑地啪嗒一声将牧师的黑线咬断了,然后开始扣衬衫纽扣。“那个蠢家伙真的认为这是他所听到过的最好的主意之一。”
“这甚至可能让我的名字上《星期六晚邮报》呢,”卡思卡特上校在他的办公室里微笑着自夸地说,一边乐不可支地昂首阔步地来回走着,一边责备牧师。“你真没什么头脑,竟然看不到这个主意的妙处。你有个像惠特科姆下士这样的好部下,牧师。我希望你有足够的头脑,能看到这一点。”
“是惠特科姆中士了,”牧师冲动地纠正道,但随即又克制住了自己。
卡思卡特上校瞪了他一眼。“我是说惠特科姆中士,”他答道,“我希望你就听别人一次吧,不要老找人家的茬儿。你不想一辈子就当个上尉吧,是不是?”
“什么,长官?”
“咳,要是你一直这样下去,我真不知道你能有什么样的出息。
惠特科姆下士认为你们这帮人在一千九百四十四年里头脑里从来就没有装进过一点点新思想,我也很乐意赞同他的看法。那个惠特科姆下士真是个聪明的小伙子。行了,一切都会改变的。”卡思卡特上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神情在办公桌前坐下,动手在自己的记事簿上清理出一大块空白来,然后用手指在里面敲了敲。“从明天开始,”他说,“我要求你同惠特科姆下士一道,替我给大队里的每一位阵亡、受伤或被俘人员的直系亲属发一封慰问信。我要求信写得恳切些。我还要求信里要多写些有关个人的详情,这样人家就不会怀疑你们写的都是我的真心话了。你明白吗?”
牧师冲动地跨上前去表示抗议。“可是长官,这不可能!”他脱口而出,“我们并不是对所有的人都很了解。”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卡思卡特上校质问他,然后又友好地微笑道,“惠特科姆下士给我拿来了一封最常用的通函,它足以能应付任何情况。听着:‘亲爱的太太/先生/小姐或者先生和夫人:当我获悉您的丈夫/儿子/父亲或兄弟阵亡/负伤或据报告在战场失踪时,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我内心所经受的深切的痛苦。’等等。我认为这样的开场白精确地概括了我的全部感受。听着,要是你觉得干不了,那就最好让惠特科姆下士来负责这事。”卡思卡特上校突然拿下烟嘴,两手拿住它的两端,就好像它是一根条纹玛瑞和象牙做的马鞭一样。“这是你的一个毛病,牧师。惠特科姆下士告诉我,你不知道怎样将职责委托给旁人。他还说你这人没有一点创新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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