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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族长深吸一口气,又喝了口酒,让胆子更加放肆的大起来,看了王族长一眼,含义复杂。
老家伙,你一直是各大族族长的扛把子,可今天老子一番话,就要把你的地位抢过来了!这就叫树立威信!
虽然冒点风险,但一来萧风有言在先,言者无罪;二来自己是为天下宗族发言,占据道德至高点,从搜集的资料看,萧风不是不讲理的人!
所以,看似危险,实则稳如老狗!这就叫智慧,老家伙,懂不懂?
“大人,刚才大人说过,沿海地区世家大族甚多。你无法在一处长呆,要想长治久安,要依靠我等。
也就是说,大人是承认宗族力量对于地方治安的好处的。何况从实际情况看,两广地区,福建地区,虽然也有倭寇海盗,但其为祸却比其他地方要小。
何也?皆因这些地方宗族力量强大,百姓齐心,敢于对抗倭寇!
而大人一意孤行,推动朝廷削弱宗族治理之权,岂不是间接增加了朝廷的管理压力,扰乱地方治安吗?”
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铿锵有力,王族长脸色十分难看,但看来也觉得言之有理,也不再阻拦。其他族长更是偷偷看着萧风,心里暗暗叫好。
萧风喝了一口酒,看着林族长:“若宗族权利大过朝廷律法,那族中之人自然认为族长的权威大过朝廷地方官员。
族人犯法,族长惩罚,若是族长犯法,谁来惩罚呢?难道
让族长自己来惩罚自己吗?”
林族长连连摇头:“族长是族中人共选的,族长犯了族规,自然会被族中人共同废掉重选的!”
萧风笑了笑:“若是族长只犯了大明律条,却并未犯族规呢?每个族的族规不同,不见得违反律条就违反族规吧?”
林族长愣了一下,犹豫道:“那自然会有官府会来干涉的吧……”
“若是官府不知道呢?若是族人不敢告发呢?一个未犯族规的族长,掌握着族里的生杀大权,谁敢造次?
何况如果朝廷不明确律法大于族规,地方官员又怎会主动探查族中之事?
这样一来,律法不入宗族,宗族无视律法,岂不都成了国中之国?”
林族长被萧风的连击打得有点懵,混乱之中说了一句:“若是宗族自治能让百姓过得比朝廷管辖更好,为何不能允许宗族自治呢?”
整个桌上顿时一片寂静,林族长话一出口,顿时也意识到有些不对,十分惊慌的看着萧风。
萧风叹口气:“你怕什么,我说过今日酒桌之上,言者无罪的。我也知道,此事若不说清楚,天下宗族多有面顺心违者。
所以借你的话,不妨往深了说一说。你其实是想说,如果宗族自治能让族中百姓过得好,那别说国中之国,就是自成一国,又有何不可,对吧?”
林族长不敢说话,再怎么言者无罪,这个话他也是不敢说出口的,萧风可以说他是怎么想的,他
却不能承认。
萧风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边喝边说道:“大明领土广阔,人口众多。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的走上一遍,难免就会有这样的想法。
江浙鱼米之乡,富庶之地,历来是朝廷的税赋根本之地,比其他地区交的税都要多。若是能自立为国,百姓岂不是个个富的流油?
河南之地,黄河三年一泛,流民遍地;山东之地,飞蝗一过,赤地千里。这些地方经常要靠朝廷拨款拨粮,这些粮款大多来自江浙一带。
沿海之地,依仗海运之利,本可暴富,但朝廷禁海,导致大家只能偷偷摸摸地和海盗合作走私。若是能自立,第一件事就是开海禁,做生意吧。
所以有人会想,凭什么呢?凭什么就因为都在一个大明的旗号下,这些明明可以自己过好日子的地方,要背负着那些拖累和包袱呢?”
林族长微微点头,表示认可。这些话是萧风说的,不是他说的,他表示认可是很安全的。
何况萧风说得确实通透,让他自己说也未必能说得这么清楚。
萧风看着眼前几位族长,用手画了个圈,把他们都圈了进去。
“就以这福州为例吧,若是福州自立成国,我相信,就凭这块靠海之地,福州的所有百姓,都能暴富,成为天底下最富的地方!”
就在几位族长面露得意之色,纷纷慨叹大人果然通情达理,惋惜这只是美好畅想的时候,萧风忽然把酒杯一顿。
“之后呢?你们想过之后会是什么情况吗?”
几个族长面面相觑,胆子最大,酒醉程度最深的林族长挺身而出:“之后大家就过好日子啊!”
萧风哈哈大笑:“之后那些倭寇就会来打劫你们。因为你们有钱啊,你们能怎么办呢?”
林族长咬着牙:“我们跟他们拼命!我们福州人不是好欺负的!”
萧风淡淡一笑:“好,假设你们靠着拼命的精神,打跑了倭寇,还有海盗呢?
你真以为做生意能挣钱,他们就不会抢你们了吗?你们打得过倭寇,能打得过海盗吗?”
林族长有点蔫了,海盗的战斗力不是倭寇可比的,他们人多势众,其中不但有倭人,还有红毛鬼呢,光靠福州这点人肯定是不行的。
“那他们现在为何不抢掠我们呢?海盗一直更喜欢做生意,他们希望能长久获利,抢掠那是一锤子买卖啊!”
萧风点点头:“海盗是希望做生意,但海盗不一定需要你们帮他们做生意。
他们抢光你们,杀光你们,占据福州这片宝地,直接做生意,难道不比让你们过一手更好吗?
你说为何他们现在不抢掠你们?因为现在他们来抢你们,有大明的军队会跟他们作战!
因为他们知道,即使杀光你们,他们也占据不了这块地方!大明会派军队来打,会迁移老百姓来继续生活!”
林族长摇摇头,奋力让自己清醒一点:“大人,那如你所说,富庶之地
,就该理所当然地拿钱拿粮,来救济那些穷地方吗?”
萧风指着桌子:“把你的右手伸出来!放在桌上。”
林族长不敢违抗,只得将右手伸出来放在桌子上。萧风伸手拔出绣春刀,对着面如土色的一桌人微微一笑。
“说吧,哪根手指头,是你不想要的,选一根。”
林族长满脸是汗,拼命摇头:“不不不,大人,每一根我都想要啊!”
萧风诧异道:“这五个指头,长短不一,强弱分明,你应该很好选才是啊。留下强的就行吧,弱的要它何用?”
林族长空着的左手疯狂摆动:“不不不,大人,不管强弱,都在手上才好,你砍了任何一根,我都会流血啊。
而且以后拿东西也不方便。十指连心,大人这个类比并不恰当啊!”
萧风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这个类比的确不恰当。这样吧,你家里有几个孩子?最没出息的那个,我帮你杀了如何?
这样一来,你其他几个孩子分家产时都能多分一份,岂不是美事?我想他们一定是愿意的。”
林族长大骇,整个人跳了起来:“大人,你如果真的恼了小人,还是选个手指头吧。小人的孩子,哪个也不能杀啊!”
萧风皱眉道:“你纵论国家大事,尚能侃侃而谈,思路清晰。怎么一到区区孩童身上,就如此糊涂了呢?
我说的是最没出息的,这等孩子,不但对你家族无用,还会浪费你的粮食,耗
费你的钱财啊!”
林族长扑通一声跪下了,他此时已经拿不准萧风只是类比,还是真的发火了,但他绝不能冒这个险。
“大人,小人口无遮拦,胡言乱语,大人所说道理,小人已经心悦诚服,请大人不要再吓唬小人了!”
萧风叹了口气,将绣春刀收起来,给林族长倒了杯酒,神色落寞。
“老兄啊,你的手指和家人,不管长短强弱,不管聪慧愚笨,你都不肯放弃。
因为你作为人,知道五个手指各有用处,作为父亲,知道每个子女各有千秋。但手指和子女却未必这么想。
他们可能会嫌弃彼此,嫌弃他们占用了自己的财富和资源,却对自己毫无帮助。他们会幻想如果自己独占这些好处,该有多好。
因为你比他们站得高,看得远。一个国家,也像一个人一样,也像一个家族一样。沃野千里,不可失黄沙一粒;子民万千,不可弃一人于敌。”
满桌人默然无语,纷纷举起酒杯,共同敬了萧风一杯。萧风笑着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扶着张无心离开了。
两日后,王族长带来了消息,已经和汪直取得了联系,会面地点定在福州城外望海楼。
顾名思义,这望海楼离海颇近,但又不是很近,站在三层楼顶上,刚好能远远看到大海。
这个位置的选择,证明了汪直的确很有诚意,同时也足够警惕。
很有诚意是因为,萧风是绝不会冒险到海边和汪直
见面的。而汪直主动下船登岸,就像鲨鱼搁浅一般,十分危险。
万一萧风背信弃义,提前设伏,以萧风的骑兵速度,是有可能快速围堵他的,他冒的险比萧风更大。
足够警惕是因为,这里离海不远不近,他一定有船队在海边接应,只要发现情况不对,只要手下能替他抵挡一阵,他就能逃到海边,扬帆而去。
不用担心明军的舰船下海追击,到了海上,明军根本不是汪直船队的对手,这已经多次验证过了。
王族长小心翼翼地说了汪直的条件:“汪船主说他信得过大人,但也要大人信得过他才行。因此选了这个地方。
同时汪船主说,为了避免误会,双方只各带三十人到场,他已经通知了沿海的海盗和倭寇,不许来袭扰,请大人也约束不下,不要更多人马出现。”
王族长看了看萧风的脸色如常,鼓起勇气说了最后的要求:“汪船主说,俞将军就请不要来了。”
萧风挑挑眉头:“这是为何?俞大猷和他有仇吗?”
王族长苦笑道:“大人有所不知,俞将军在沿海一带,威名素著,和汪船主的属下也多次交过手。
一来两方会谈,气氛不好,二来俞将军武功太高。张无心是肯定要随大人前往的,而此等高手,汪船主手下只有一人。”
萧风笑道:“这汪直果然是心思缜密。也罢,答应他。他肯上岸来见我,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王族
长赔笑道:“汪船主说,最好能请大人这就出发。他在望海楼等大人一个时辰,若是一个时辰大人不到,他就走了。”
萧风点点头,心算了一下,现在出发,正常骑马赶到望海楼,刚好一个时辰,汪直是一点布置准备的时间也没给自己留,果然是老谋深算啊。
萧风带着张无心,共三十人,跟着王族长,骑马赶到望海楼前。二十多个穿着黑衣服,脸色被海风吹得黑红的人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三楼上两人凭栏下望,见萧风一行到来,微笑着举杯示意。萧风将人马留在楼下,算了一下对方的人数,知道楼上应为两人,当下带着张无心登楼而上。
汪直身着书生长袍,胡须花白,微带风霜之色,但气质沉静,对萧风拱手施礼。
“大人,辛苦你了!今日一见,汪直心中欢愉,实难形容。大人既约汪直见面,想来也明白汪直话中之意。”
萧风看着眼前这个中年人,此时正是他事业的上升期。沿海各地官府,和福州那些大族一样,对汪直旗下的海盗船,和倭寇是区别对待的。
在江浙一带的部分地区,汪直的手下经常混在当地人中间,进行民间贸易,官府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毕竟,对地方官员来说,海盗偷偷地做生意,总比像倭寇一样冲上岸来烧杀抢掠要好得多啊。
作为回报地方官员善意的回应,汪直从不参与有组织的倭寇
烧杀行动,相反的,对于一些和他有直接竞争关系的小股海盗,他还会协助官府剿灭。
这一方面满足了地方官府的政绩,另一方面也减少了汪直的竞争对手,倒也算是个双赢的局面。
如果历史的轨迹不改变,汪直将在地方官员的支持下,在舟山一带建立一个兴旺的海上互市。
这个互市最兴旺的时候,大明的走私船、佛朗机人,日本人,吕宋人等各地船只,都在此贸易。
那段时间,也是大明沿海相对最平静的一段日子,除了小股倭寇袭扰外,大批的海盗和倭寇都被吸引去做生意了。
但后来朝廷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忽然严令剿匪,俞大猷在朝廷的严令之下,率军偷袭舟山,围剿汪直,舟山互市覆灭,汪直败走日本,家属被俞大猷抓捕入狱。
即使如此,汪直仍旧没有放弃对大明朝廷开放海运的希望。哪怕是在他自建宋国,号称徽王后,对大明的招安仍旧满怀期待。
所以当胡宗宪把他家属从监狱里放出来,并让人去联系汪直时,汪直满腹委屈。
“我啥时候想过造反啊?我就想做生意,是俞大猷偷袭我,还抓了我家人,我才不得不跑的。”
被胡宗宪招安后,汪直全家再次被扔进监狱,汪直仍然给皇上写信,说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啥罪。
“咱不是招安时说好的吗?我过去犯的罪都是被逼无奈的,是朝廷先动手的啊!那些罪都免了
啊,咋能说话不算话呢?
海上那些海盗,大明军队是打不赢的,我可以。我愿意替朝廷打仗啊,我愿意替大明出力啊!”
汪直在牢里被关了整整一年半,从这个时间来看,嘉靖其实也是有点犹豫的,因为杀汪直的理由确实很不充分,也很没必要。
但最后,不知是为了面子,还是确实感觉汪直危险,不能放虎归山,朝廷还是下令将汪直斩首了。
历史上对汪直的评价很复杂,萧风其实也只是略知一二,毕竟人本身就是很复杂的东西,如果不论心性,汪直的罪名任何拿出一条来,斩首都不冤。
可是,在这样的年代里,很多比汪直更该杀的人都活得好好的,这个人,真的必须得死吗?
汪直见萧风看着自己愣愣的出神,心中也有些不踏实:“大人,大人?大人有何心事,可有汪直能效劳之处?”
萧风回过神来,淡然一笑,与汪直落座,这才注意到汪直身后站着的人。
虽然换了一身明朝打扮,但腰间的刀和那特殊的气质,让萧风一眼就看出了身份。
“早就听说汪船主座下人才不拘一格,这位是日本武士吧?”
那人微微欠身,语气间略带生硬:“在下柳生残月,感谢大人不以倭人称之。大人身后的,就是杀了雾隐的张无心吗?”
张无心一拱手:“正是在下,有何见教,可是要替他报仇吗?”
柳生残月硬邦邦地说道:“武士和忍者如同
天和地,他还不配我替他报仇。只是能杀他的人,我很想较量较量。”
张无心微微一笑:“若有机会,随时奉陪。”
萧风和汪直无奈地看着这两个喧宾夺主的家伙,摇了摇头。
“大人,汪直冒险上岸,是想向大人进言。汪直知道大人在朝中位高权重,极得万岁信任。
望大人能说服万岁,开放海禁,汪直愿为马前之卒,甘为驱使,让我大明海路繁盛,万国来朝。”
萧风静静的看着汪直:“传言你在日本极受敬仰,连幕府将军都以平礼相待。如今又是海上霸主,何必如此委屈自己呢?”
汪直沉默许久,叹口气道:“大人,山魈之王,于衣冠何加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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