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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样对顺天府的后门已经熟门熟路了,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最佳观赏位置,甚至都没人看一眼躺在床上哼哼的郭鋆。
郭鋆也很自觉地闭着眼睛继续哼哼,这样他就可以假装不知道嘉靖驾临,也免得起床行礼了,还显得病得很真诚。
此时外面已经摆起了公案,萧风却没有坐在主案上,而是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主案后面坐的是海瑞。
这就是廉政院的特权。因为工作性质流动性太强,因此廉政院并没有自己的公堂,他们可以临时借用任何官府的衙门审案。
因为徐璠被审的理由是在松江府侵吞农户田产,这无论如何也轮不到顺天府管辖。所以今天的主审依旧是海瑞,萧风只是协助而已。
徐璠被带到堂上,他虽被夺了进士官身,但还有举人身份,自然不用下跪,只是脸色苍白的看着萧风,咬牙切齿。
昨天夜里,萧风诬陷他从心里就不想测字后,扬长而去,陆炳和老常把他按倒在地,小锤还没敲到腰子上,徐璠就吓昏过去了。
今天早上醒过来,徐璠第一件事就是去摸腰子,皮肤依旧白嫩,毫无伤痕,而且也感觉不到肾脏有什么疼痛感。
但他心里依然没底,毕竟老常的手艺是有口皆碑的,万一自己已经被黑了而不自知呢?
他有心试一试,但顺天府的大牢里有狱卒看守,他自我操作比较困难。加上也没有什么带插图的书籍辅助,他的尝试并不成功。
这也就让他更加心慌了,所以自己到底是还行不行呢?无论如何,今天打完官司后,都得赶紧试试。
如果真的是被黑了,那自己一定要坚强,擦干眼泪和父亲携手并肩,报仇雪恨,而且报仇名单上榜首要加上陆炳!
海瑞并不知道徐璠昨晚上遭遇了大明版的黑狱断肠歌,只是诧异于徐璠的精神状态何以一晚上变得如此之差。
“徐公子,你是病了吗?若是如此,依大明律,你可以要求押后再审,本官不会为难你。”
堂下的吃瓜群众们不乐意了。什么情况?我们好不容易买到了前排座位,忽然告诉我们头号球星不上场了?
你早不病晚不病,听说昨天进京时还活蹦乱跳的呢,过一晚上就病得不能上场了吗?
“卖票的,过来!什么情况啊?你不是说的至少保证会审半个时辰吗?你这不是欺骗我们观众的感情吗?”
“对呀,这不是有规矩的事儿吗?难道海大人管不了这个姓徐的?不能强制要求他上场吗?”
“退票,给老子退票!亏你还敢要老子五百文!”
“对不起客官,这场比赛伤害了你的感情,但票不能退,票价里并不包含徐璠一定会上场。”
“放屁,你卖票的时候明明说的徐璠会上场,还说徐璠也是能说会道,不会轻易被萧大人碾压,会是一场精彩对决呢!”
“那只是宣传,宣传懂吧,宣传就是说他肯定会露面,但会不会上场这个事儿,要根据徐璠的身体情况来临时决定。”
“少废话,给老子退票!你凭什么不退?”
“不可抗力!这叫不可抗力!懂吗?伤病属于不可抗力!”
“他在松江府大堂上活蹦乱跳的,听说把海大人都顶冒烟了!怎么到了京城就不可抗了?”
“徐璠的身体,只有徐璠清楚,他就说他病了,上不了场,你能有啥办法呢……”
堂下的一片哗然中,徐璠脸色苍白地拱拱手。
“不必了,速战速决吧,我还有要紧的事儿要去办呢!”
吃瓜群众和卖票的同时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徐璠还行,总比有些人有底线多了。
海瑞一拍惊堂木,后堂的嘉靖早有准备,并未惊慌,倒是床上的郭鋆的哼唧声被吓得断了一下,然后察觉不对,赶紧续上了。
“徐璠,你松江府百姓告你仗势欺人,侵吞田产,诉状证人俱在,你有何话说?”
证人只来了两个代表,就是织坊老板和张农民。毕竟山高路远,那么多证人都折腾来,太劳民伤财了。
不过这两人拿着所有人的联名诉状呢,上面密密麻麻的按着无数的手印,表示我们全权委托。
他们俩说的话,就代表我们全体人说的话!
徐璠看了海瑞一眼:“海大人,这些话咱们在松江府都已经说过了。他们以奴告主,不足为凭,当反坐流放之罪!”
海瑞当然知道自己说的是废话,但他必须让萧风明白自己是怎么被击败的,才能指望萧风出手相助。
“可农户们说,他们的卖身投靠是为了少交地税,免服徭役!且手中有私约为证!”
徐璠冷笑道:“私约在公契之前,如何可以认定是公契之补充?且朝廷当以公契为准,岂可以私约废公契?”
海瑞硬着头皮将过程还原完整:“他们卖身投靠是假的,明眼人一看可知。”
徐璠也知道海瑞的心思,但海瑞有问,他不能不答。
“朝廷有法可依,有契约在此,岂能以一看可知为凭据断案?”
海瑞松了口气,当初自己整个被怼的过程已经演示完毕,他不说话了,看向萧风,意思是该你上了。
萧风淡然一笑:“人说君子可欺之以方,海大人被你三言两语就顶得无话可说,倒也堪称君子了。”
徐璠怒视着萧风,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腰子的部位,虽然感觉不到什么异样,但心里忐忑不已。
“萧大人是说我是小人喽?在下依法依理,反而成了小人,海大人不顾礼法,一心偏袒农户,却成了君子。
在萧大人眼中的小人和君子如此区分,由此可知萧大人为人,想来也和海大人一样吧。”
萧风摇摇头:“我和海瑞不一样,他讲理,但是只会讲死理,所以讲不过你。我讲的是活理。”
徐璠冷笑道:“那徐某就洗耳恭听大人的道理了。”
萧风淡淡地说:“徐璠,这些人卖田地于你,地价几何?”
徐璠轻蔑的一笑:“这个问题海大人也问过了,五两到十两不等,公契上都是有的。”
萧风点点头:“公契上既然有价格,那么想来你已经按价付了银钱了?”
徐璠更轻蔑了:“公契上写了银田两讫,自然是付了钱的。你不就是想问我徐家哪来的那么多银子吗?
这一招海大人也用过了。我徐家是松江世家大族,多年积蓄,祖上有德还挖出过金子的。
所以这与我父亲在朝为官毫无关系,大人不信,尽管去查我父亲好了。
再说了,大人就是不信我家祖上挖出过金子,你有证据能证明吗?我家却有祠堂家谱的记载!”
萧风笑了笑:“我自然是相信徐首辅清廉自守的。你如此有恃无恐,想来也是对徐首辅很有信心。
再说了,就算我怀疑徐首辅,难道还真能因为他儿子在家买点田地,就让朝廷查当朝首辅不成?”
徐璠冷笑道:“不错,萧大人若不想落个借题发挥,党争构陷的嫌疑,自然不会如此。
萧大人,该问的都问完了吗?那就请宣判吧,在下还有急事要去办呢!”
萧风关心的看着徐璠:“徐公子有什么急事儿啊?我和你父亲同朝为官,若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徐璠暗暗咬牙,我有什么急事儿你他妈不知道吗?我得赶紧找人试试我还行不行啊!
“萧大人不必客气,只请督促海大人依法行事,秉公断案就行了,其余的不必大人操心!”
海瑞傻了,萧风怎么问得和自己一样啊?那我飞跃千山万水的跑回来找你有啥用啊?
两个农户代表也傻了,想不到萧风问了几句,也是无计可施,还和徐璠套起了近乎,这下完蛋了呀!
以奴告主至少是打板子,搞不好还会流放。法不责众,朝廷大概率不会追究那些躲在家里的人了,那倒霉的就是自己这两个代表了呀!
吃瓜群众们也觉得太不过瘾了,这案子的前戏倒是搞得挺热闹的,看架势还以为是要大战三百回合呢,结果萧风没比画几下就软下来了,丢人!
“徐公子,先别急,我还有最后一件事儿得问问两个农户代表。既然你说银田两讫,那你们两个收到银子了吗?”
两个代表齐齐摇头:“没有,那公契本就是假的,我们是要缴租子给徐家的,徐家哪会真给我们银子呢?”
萧风笑着点点头:“那么你们这告状的许多农户中,可有人收到徐家给的地价银两吗?”
两个代表继续摇头:“绝不可能有的,小人敢用性命担保,都是给徐家交钱,徐家不会给他们钱的。”
萧风笑着看向徐璠:“徐璠,农户们说,徐家从未给过农户地价银子,是真是假呢?”
徐璠想了想:“自然是假的。徐家已经将地价银子当场给了他们。
公契上说的是银田两讫,他们若未收到银两,又岂会按指印画押?”
萧风点点头:“若是如此,倒也好查。徐家的账簿上,自然应该有银两的发放记录。
何年何月何日,给付银两若干给某人。这一百多万两支付给几千人,账簿肯定是厚厚的一大摞。
徐公子应该可以提供得出来吧?还是徐公子说这些账簿并不存在呢?”
徐璠一惊,这种假公契,基本上就是写上银田两讫,就足以应付官府了,谁还会去单独造假账簿流水呢?
关键是也没有哪个官府会吃饱了撑的,去核实这种账簿流水啊!
可现在官府要看,他总不能说萧风是吃饱了撑的,只能硬着头皮耍赖了。
“萧大人,还真就没有这些账簿。既然是银田两讫,自然是当时就把钱都付了,不记账也没什么。
我府上管事向来宽松,没有那么严谨。但萧大人总不能因为我府里不记账就认定我没付钱吧?”
萧风赞叹道:“果然是世家大族,豪富非常人可以想象啊。
当初我奉命随同锦衣卫去查抄严世藩的家产。严世藩国之巨蠹,家产不计其数。
可人家府里的账簿上,超过十两银子的,也是要记账看流水的。
想不到徐公子家中,一百多万两银子付出去,连账都不记。当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佩服,佩服。”
徐璠心里一沉,知道自己掉进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里。
而且最窝火的是,他并不是看不见这个坑,而是明明看见了,还不得不往里跳。
唉,两害相权取其轻吧……徐璠脑子里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
旷野中严世藩坟头的草被风吹得晃了三晃……
“萧大人不必阴阳怪气的,你就说,我府中不记这笔账,你能不能证明我没付钱给他们?”
萧风摇摇头:“自然不能。是否记账,那是你府中自己的自由,只是常理上说不过去而已。”
徐璠大声道:“断案依的是礼法,凭的是证据,而不是什么常理!海大人,请宣判吧!”
萧风叹息道:“如今坊间流传的话本《水浒传》中,倒是有徐公子的一位知己啊。”
徐璠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他也是看过《水浒传》的,却一时想不起哪个英雄和自己类似。
“《水浒传》中人物太多,萧大人说的是哪位好汉,徐某倒是想不起来了。”
萧风诧异道:“此人出场很早啊,前三章就有他了。他也是和人签了契约,说好了给人家三千贯。
等人家按下手印后,却不肯给钱了。吃干抹净后,不但把人家打了出去,还让人家倒赔三千贯。
后来被鲁提辖三拳给打死了,正是《水浒传》中霸气侧漏的镇关西啊!”
徐璠大怒,但想想萧风所言,居然还难以反驳。萧风这分明是讽刺他,虽然契约上写了给钱,其实却没给钱。
他只能哼了一声:“萧大人,你身居高位,徐某不和你做口舌之争。还请大人尽快宣判!”
萧风笑道:“徐公子别急,我还有个问题。就算地价银子你都付了,可他们卖身为奴,价值几何?”
徐璠一愣,随即意识到萧风是在挖坑,因为公契上只写了地价,卖身为奴本就是附加条款,并无价格。
“萧大人,他们投靠徐府为奴,身价银子已经包含在地价之中了,并未单独索要银两。”
萧风吃惊的说道:“怎么现在世道这么不好吗?往年荒年之时,倒是有卖身为奴,不要银钱,只图吃饭的。
可这两年松江府风调雨顺,朝廷轻徭薄赋,开放海禁,百姓难道过得如此凄苦吗?这两位代表,你们说说?”
两个农户代表涨红了脸:“萧大人,你说这话,真让我们无地自容啊。实话实说,我们这两年日子过得不错!
自从朝廷和蒙古人停战互市之后,对江南地区征的战时赋税也减免了。加上开了海禁,我们能出海打鱼,日子是不错的。
尤其是倭寇被胡总督的将军们给打得抱头鼠窜,现在松江府连一个倭寇都见不着了,堪称安居乐业呀。
虽然没有大钱,但是衣食温饱并不为难。我们确实是贪图小利,又被徐家游说,说只要四成地租,这才作假投靠为奴的。
我们对不起朝廷,可我们真的是穷怕了,请大人恕罪,请大人恕罪呀!”
萧风看向徐璠:“徐公子,此二人说话可当真吗?”
徐璠咬紧牙关:“自然是假的!什么徐家游说,绝无此事!他们就是卖了地还不够吃的,所以卖身为奴!
你现在这样问他们,他们自然顺着你的话说,自古刁奴难养,这等奴才就该先杖责,再流放!”
两个农户代表吓得浑身大汗,连连喊冤,海瑞也皱着眉头,期盼地看着萧风。
不错,萧风的每一句问话,都像刀子一样,把徐璠的话切开切碎,让所有人都看明白了事实真相。
可徐璠说得没错,不管你说得如何明白,看得如何清楚,律法就是律法,证据就是证据。
现在一条以奴告主,一条公契大于私约,这两条在礼法上徐璠都占尽了上风,若要宣判,徐璠必胜无疑!
萧风平静的看着徐璠:“你是说,松江府几千人,都卖身徐府为奴,此事是真的?”
徐璠咬牙道:“不错,徐府有几千个奴才,犯王法吗?”
萧风沉吟道:“卖身契和其他契约一样,都是要有公证人的。这些公契都是在你徐府上签的,而证人正是你徐府管家。
那些百姓在你徐府地盘上,面对你家的管家,自然心存畏惧,任你摆布,这证人如何能服众?”
徐璠冷笑道:“那萧大人就请拿出律法依据来,看看是哪条哪款说不许在主家签订契约,又是哪条哪款说不许管家当公证人呢?”
萧风不死心的看着契约:“这契约上只有指印,没有亲笔签名,为何没有亲笔签名呢?”
徐璠大笑道:“大明律哪条哪款要求了契约必须有亲笔签名的?卖身的有几个会写字的呢?”
萧风无奈的说:“若真是他们卖身为奴,既然契约都还在,他们就不该敢当堂否认吧,这不合常理呀!”
徐璠冷笑道:“哪个卖身为奴的不会后悔呢?可契约就是契约。口说是无凭的。
若是为奴者一张嘴喊冤就可以反悔,就可以推翻契约,那岂不是天下大乱了吗?
那还要契约有何用?萧大人,你倒是说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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