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北跟在赵大爷身后进了屋，里面的光线有些暗淡，四下打量了一番，屋里的陈设简单且陈旧，最醒目的便是挂在墙上的伟人像，靠墙还摆着一张供桌，立着一尊牌位，上书——天地君亲师。

    呃……

    伟人是坚定的无产阶级战士，无神论者，赵大爷这虔诚的好像有点儿偏啊！

    不过，这也并不新鲜，顾北记得前世他爷爷也供奉着伟人像，每天早晚三炷香，不算迷信，只是代表着普通民众对伟人的敬仰之情。

    “小子，坐吧！”

    赵大爷去里屋待了一会儿，便出来了，顾北隐约听到里面传来咳嗽声。

    “老婆子感冒了，咱们说话小点儿声，别吵着她。”

    顾北正要坐下，闻言下意识的弹了起来：“赵大爷，要是不方便的话，我……下次再来。”

    人家家里有病人，他冒冒失失的登门拜访，实在是不应该。

    “没事儿，没事儿，又不是啥大病，来了就座吧！”

    赵大爷摆了摆手。

    一般情况下，里这种人物刚一登场，都是那种性情古怪、古板，一张嘴就冷声冷气的，仿佛下一秒就会把人给扔出去的形象。

    可赵大爷却出奇的和善，虽然行动坐卧，都带着点儿军人气，但更多的，还是像个慈祥的邻家大爷。

    莽撞了！

    登门拜访，对方又是老人家，应该带点儿东西的，结果顾北倒好，两手空空的上门。

    想到这些，顾北也不禁尴尬。

    “赵爷爷，刚才在早点铺子，我听邻居说，您以前当过兵？”

    “当过，40年就进了队伍。”

    嚯……

    顾北顿时肃然起敬，以前只是听说，可从来没求证过，没想到在这大杂院里，还隐居着这样一位老革命。

    “赵爷爷，您40年就参加革命了，那您现在……”

    对了！

    之前还曾听说，这位老英雄退休前在京城某个国营工厂看大门。

    这……怎么可能啊！？

    拥有这样的资历，即便退伍前不是干部身份，国家也会妥善安置，怎么着也不至于去看大门啊？

    哈哈哈……

    赵大爷笑了起来。

    “小子，听说过我的事？”

    顾北愣了一下，微微点点头。

    “是不是觉着我风风雨雨，血里火里的参加了革命几十年，退伍了，也该去哥机关单位当领导，住小洋房，出门坐小轿车？”

    这不是应该的吗？

    先辈们出生入死的干革命，打下了一片红色江山，让顾北他们这样的后辈人能生活在一个和平繁荣的新中国。

    给予这样的老前辈怎样的待遇都是理所当然的啊！

    “小子，你要是这么想，可就错了！”

    赵大爷似乎很久没有人陪着聊过天了，显得格外健谈。

    “当领导坐办公室是干革命，看大门就不是干革命了？我从小没念过书，还是后来在队伍里扫的盲，认识那么几个字，就我这水平，政府真要是安排让我当领导，那还不得到处添乱啊！”

    赵大爷的话，让顾北想起上辈子，他爷爷曾跟他说过的一件事，本家的一位三爷爷当年也是年纪轻轻的就跑去当兵了，抗日、解放、援高丽，大大小小打了无数的仗。

    从高丽回来之后，因为受伤不得不转业，退伍的时候是个营级干部，被安排到河北某县当县委副书记。

    结果，某次外出考察，在经过一个百货大楼的时候，随口说了句：“这大楼不会是以前小日子盖的吧？”

    无心的一句话，结果等下次又从那个地方经过，大楼已经没有了。

    后来听人说过，三爷爷才知道，就因为他那句话，当地的领导直接把楼给炸了。

    就因为这件事，三爷爷直接以能力不足为由，办了离休，回家种地去了。

    三爷爷也是个大老粗，让他带兵打仗，冲锋陷阵不带眨眼的，可让他去搞建设，可就难为他了。

    赵大爷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退伍转业的时候，本来给他安排了一个国营大厂的领导岗位，可他说什么也不干，非得去看大门。

    部队的领导，转业办的同志怎么劝都没用，最后也只能随了他的心愿。

    “赵爷爷，难道……您就一点儿没后悔过？”

    顾北下意识的朝着屋内四下看了看，从摆设上就能瞧得出来，赵大爷的日子过得十分清贫。

    “后悔？后什么悔？当初村里一起投奔队伍的，算上我有十七个，能活到解放的，就我一个，我后悔？我要是都后悔了，他们怎么算？”

    听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可这里面却含着十六条人命。

    顾北更是后悔的不得了，好好的，非说那么一句屁话干什么。

    老爷子的品德，是他这种毛头小子能质疑的吗？

    “赵爷爷！对不起，我……我没别的意思！”

    赵大爷笑着摆了下手：“没事儿，知道你小子是为我鸣不平呢？其实没啥不平的，当年投奔队伍，就是为了跟小日子拼命，王八玩意儿忒不是东西，上了战场，谁也没想着能活下来，难道还能惦记着以后的事？”

    说着话，赵大爷抓起放在柜子上的烟袋，顾北赶紧把烟掏出来。

    “不抽你那个，没劲儿。”

    装好烟，顾北连忙上前帮着点燃。

    赵大爷看着笑了：“早就听这院儿里的人说，隔壁院搬来一户人家，大小子是个有出息的，一直没碰上，看得出来，你小子是个好的！”

    “赵爷爷，不敢当，不敢当，跟您比，我算个啥！”

    “这话说得，跟那些把命扔在战场上的战友相比，我又算个啥啊！”

    说到这里，赵大爷的眼神之中满是怀念。

    顾北看着也觉得一阵心酸：“赵爷爷，您要是有空，跟我说说您当初打仗时候的事呗！”

    “想听故事了？”

    赵大爷抽了口烟，看向顾北的眼神满是笑意。

    “有啥可说的，还不就是那回事嘛，活着干，死了算，能从战场上囫囵个下来，就接着跟小日子，反动派拼，要是牺牲就算球了，我是运气好的，甭看当了那么些年的兵，浑身上下愣是两个枪眼儿都没有。”

    这么神奇吗？

    顾孝武也当过兵，打过仗，到现在肩胛骨里还卡着一块儿炮弹皮取不出来呢。

    “你小子还甭不信！”

    赵大爷说着起身，抬手就要把衣服给撩起来。

    顾北见状，连忙上前拦住了。

    这老爷子，咋这么莽呢？

    “赵爷爷，您就跟我说说呗！”

    “你小子咋还好奇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顾北闻言，直接表明了来意：“赵爷爷，我在央视工作，最近正准备写一个战争题材的剧本，讲的就是咱们的队伍当年打小日子，打老蒋的事，想从您这采访点儿素材。”

    “哟！都说你小子是个有出息的，还真不假，你的意思是，能把我说的拍成电影？”

    呃……

    “电视剧！”

    “都一样！”

    好吧！

    “能，我之前已经拍过两部电视剧了，一部叫《知否》，一部叫《武林外传》，您看过吗？”

    刚刚进门的时候，顾北就注意到，赵大爷家有一台尺寸很小的电视机。

    “没看过！”

    呵呵！

    有点儿尴尬啊！

    “哪个台播？中央一？”

    “是！昨天刚开始播《武林外传》。”

    “呵呵！有意思，回头我得瞧瞧！”

    “那您……”

    赵大爷又拿起烟袋：“那就聊呗，想知道点儿什么，只管问。”

    顾北闻言，掏出了纸笔。

    “赵爷爷，您当年是在哪个部队啊？”

    赵大爷知道了顾北的来意，便也打开了话匣子，顾北问什么，他就说什么，说到兴头上还手舞足蹈的。

    提到小日子，恨得咬牙切齿，相信此时此刻，要是有小日子站他面前，老爷子能现场表演一个手撕鬼子。

    但是，说到战争的残酷，老爷子又不免黯然神伤。

    只有真正经历过战争的人，才知道战争的残酷。

    那绝对不是影视剧里呈现出来的那样。

    血肉横飞，战场上断肢残臂到处都是，每一秒钟都有人倒下，刚刚还在一起并肩作战的战友，也许眨眼间就变成了一具残缺不全的冰冷尸体。

    “多少好同志都没了，二柱子、王老烟儿、孙指导员、大个儿连长，都没了，以前都快记不起来他们长什么样了，最近这两年，越来越老，可这记性却越来越好，只要一闭上眼，就能见着他们在我的眼前晃悠。”

    说着说着，老人的眼眶中已经满是泪水。

    顾北的心情也变得越发沉重，合上了笔记本，缓解了一下情绪。

    “赵爷爷！咱们今天就到这儿吧，也到中午了，咱们爷俩找地方喝两杯咋样？”

    赵大爷摆了摆手：“不去了，不去了，老婆子病着呢，待会儿还得给她准备吃食，行了，你也忙，还想聊的话，随时过来，以前就得意清静，现在老了，反倒是盼着能时不时的有人过来说说话！”

    顾北闻言忙道：“赵爷爷，您放心，我只要有空就过来，还有……您刚才说的，我一定写个好故事，把先辈们的英雄事迹拍出来。”33

    “好，好啊！”

    赵大爷听着笑了，这时候，里屋又传来了老太太的咳嗽声。

    “行了，不留你了，有空就过来。”

    顾北重重的点了下头，等赵大爷进了里屋，这才转身离开。

    外面阳光明媚，可此刻的心情却格外的沉重。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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