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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之中,立时响起了一片喝斥之声,灯火都更旺盛了。
遭遇大败?
你是真敢想啊!
陛下打东胡南军没有大败,打普六茹部水师也没有大败。
只是粮草短缺,就要大败了?
嘶.
好像还真是。
皇帝再怎么英勇善战,总不能带着一群饿着肚子的将士打仗,还能打赢吧?
但纵然是真有这种可能,也只会让群臣更加义愤填膺。
要是朝堂上都是汉臣,那他们肯定会理智对待,也会上书谏言,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
可如今朝堂上还有东胡使节。
当着敌人的面,该怎么站队,怎么一致对外,怎么舔皇帝,这群人心里可太清楚了。
而在群臣的痛骂之中,虞让却是不为所动。
就像当年普六茹部汗王派人来征辟他时一样,整个人站的笔直,仍然是一幅出淤泥而不染的姿态,将周遭斥责视若罔闻。
和群臣的吵闹不同,刘恪也是平静异常。
上朝之前的小议中,箫元常就已经点出了这个问题,琼州确实粮草不足。
既然都没得吃了,军心不稳,大败一场也是正常。
不过他的语气还是相当严肃,责问了虞让一句:
“朕不管你出使的目的是什么,但仅靠这样的虚言恫吓危言耸听,只怕是适得其反哪!”
“危言耸听?”
虞让未有退步,昂着脑袋,继续道:
“陛下,请恕下臣直言,岳少谦在高州,攻取康海一郡。”
“固然有所斩获,可不说更进一步,整个高州,能否攻得下,便是固守,又真的能守住吗?”
“下臣只想问一句,三军粮草,还能支撑多少时日?”
“一旦粮草断绝,陛下拿什么填饱将士们的肚子?”
“去年雨水丰足,粮产颇多,百姓家中应有余粮,世家大族之中,也多有存粮。”
“只是以陛下仁德,会强行取用吗?”
这个吧,还真不一定,这不是有贾无忌呢,真有必要的话就去找世家借一点,大不了不还就是。
虞让三言两语,便点出了问题的关键之处。
东胡人刚起兵时,为了解决粮草问题,靠的是抢。
打一个地方抢一个地方,管你百姓怎么样,将士们吃饱,调兵遣将不会受粮草困扰就行。
至于后来减少了劫掠,是因为东胡人打下的地盘已经够大了,前期也杀得抢的足够多了,粮草能够勉强供应得过来。
而汉军则不同。
大汉是天下正统,北伐属于收复失地,不可能和蛮子干一样的事。
朝廷更是要收拢人心,不开仓放粮救济被战乱波及的百姓,都显得有些抠门,更别说从民间强行征取粮草,来充盈库府了。
那么伱既然要行正道,就注定了北伐战事,必然会受到粮草供应的制约。
粮食,不可能凭空生出来,要一年一年慢慢长!
虞让就站在那里,仿佛巍然大树,不受风吹雨打所动摇,只是悠悠地道:
“当前陛下所处的窘境,不但下臣看得明白,东胡之中的那些有识之士,只怕也看得很明白,就等着大汉彻底断粮。”
“只有战意,只有民心,陛下又要要多久,才能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北伐过程中,不仅要攻城略地,还要防备东胡的反攻。”
“粮草更是年年吃紧,倘若遇上了灾年,朝廷又无存粮救济,民困而兵乏,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陛下该如何扭转局势?”
这一番话,更是再度将群臣心里的危机感,拉升了一个层次。
一州之地,能供应大军已经很吃力了,根本没有任何抗灾能力。
纵然算上不稳定的夷州,也不可能靠着两州的存粮,来灵活调度,从而渡过灾情。
而要是在灾情之中,东胡人同时发兵来攻,落井下石,那时候大汉靠什么打?
兴许能靠着水师之利,再南迁一次,反正抵抗挣扎,是真的做不到。
“我部汗王不愿意看到陛下如此,所以这才有了下臣的这一趟远行,还望陛下明察。”
虞让这番话,说的就像是为了大汉好一样,普六茹部是专门为了帮助大汉而来似的。
这让殿中绝大部分文武勃然大怒。
天朝上邦,岂能由你如此羞辱?
于是再度破口大骂。
像廉汉升这种脾气爆一点的,更是骂骂咧咧的,想上去来一个大巴掌,只是碍于对方的使节、名士身份,终究还是被陈伏甲带人一起拉住了。
而典褚这种脾气又爆又拉不住的,也是被刘恪一个眼神示意,忍了下来。
不过即便没动手,嘴上还是可以多动一动的。
大殿之内,顿时闹哄哄的,一片乱象。
而虞让仍旧清高,仍旧了不起,斜睨殿中文武,丝毫不为所动。
再怎么骂,这都是避不开的问题。
他脸上虽然没有任何看不起他人的表情,但就这么有恃无恐的一站,一副超然世外的模样。
偏偏就是让人觉得他高人一等,恨得牙痒痒。
“好了,诸位同僚都安静些,陛下还未发话,你们冲着使节嚷嚷,难道靠着嗓门大,就能凭空变出粮食吗?”
箫元常待群臣吵了一阵后,拱手出列,安抚着群臣。
因为有上朝前的小议,他还算沉得住气。
只要不动兵戈,以琼州一年三熟的地利在,让他来治理,只要不遭灾,好生休养个三五年,大力扩展海贸,粮草还是足够支持大汉北伐的。
群臣立时便不再争执,而是多看了箫元常几眼。
凭空变出粮草,这活儿别人干不了,但你箫元常指不定真能行。
当日东胡南军驻扎在城外,断绝粮道,而禁军困守城中,城中粮草不足月,硬生生让你撑了四十天。
按理来说,就大汉这么个打了一仗紧接着就是下一仗,中途还扩过一次军的打法,粮草早就告急了。
现在撑到快入秋了,问题才显现出来,不是你箫元常凭空变了粮食出来,还能咋的?
“好了,诸卿都安静些。”
上首的刘恪突然大笑:“半年前,哪个不是在说我大汉已是败亡之相,下一刻就会亡国?”
“这东胡使节只是说大败一场,就已是夸赞了啊!”
“真不愧是天下名士,嘴中尽是良言!”
群臣登时一愣,随即喜笑颜开。
连带着刚才因为缺粮问题,所带来的心中烦扰苦闷,也散去了不少。
是啊,半年前大汉的问题,可不仅仅是因为缺粮,可能会打败仗,遭到灾情后,可能会无以为继。
而是皇帝跳了海,朝中有权臣,外部有大军,随时有可能亡国啊!
虞让也是心中一沉,一直淡然的面容上隐隐多出了几分情绪变化。
明明是大败之言,偏偏让人听着像夸赞。
汉帝的话术,果然骇人,难怪汉军征战时个个士气如虹。
可他也不得不承认,半年前大汉所处绝境,以当时形势,何止比缺粮严峻数倍?
谁知道仅仅半年过去,便已无人再提及亡国一词。
竟然连势在灭国的东胡一方,都默认一场大败,才是大汉最差的结果。
甚至普六茹部这边都派遣了使节前来交涉。
就在那一场大火前,东胡诈欺言和,也都只是书信一封,哪值得特意派遣使节,慎重对待?
刘恪见文武都定了心,继续道:
“但这粮草短缺,也必须正视,正如虞让所说,大汉现在的确面临着断粮之危。”
“朕也正在忧心此事,可如果你虞让来此,仅仅只凭着一张嘴,空口白牙指出问题所在,而不是解决问题。”
“那就还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的好。”
回去?
虞让哪敢回去?
刚拂了汉帝面子,又搅动朝中文武之心,他要就这么走了,半道儿上就得被麻匪劫了。
“好,陛下也知晓其间利害,那下臣就不多啰嗦了。”
虞让又是一礼,反正伸手不打笑脸人,礼节做足肯定没问题:
“陛下如果愿意释放阿摩殿下,我部自然有办法,解决陛下目前面临着的困境。”
刘恪伸手示意他继续说。
“我部愿意向陛下奉上大量的粮草。”
虞让特意在“奉上”二字上加重了音调,依然是做足了下位姿态。
刘恪手指拨弄着金銮上的坐垫,沉吟片刻:
“你们想要什么?”
“只怕一个普六茹阿摩,还不够让普六茹部汗王,冒着风险为敌人送上粮草。”
虞让微笑着道:“听闻陛下亲征出海,将夷州划为大汉疆土。”
“夷州?”
刘恪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你是说,你们普六茹部将通过水路,向大汉供应粮草?”
“不错。”
虞让点了点头,继续道:“普六茹部想要为陛下提供帮助,着实是要花费不少心思的。”
“更要掩其他七部耳目,走水路运粮,是必须的。”
“请陛下将夷州交予我部管理。”
“大胆!!”
陈伏甲一下子跳了出来,夷州是他拿大腿肉换的,现在每晚看着大腿肤色不一样,都还心疼着。
你想这么三言两语,就拿走他的大腿肉?
虞让看都没看陈伏甲一眼,而是等待着刘恪的回答。
他作为普六茹部使节,代表的是普六茹部汗王。
身份上要直接和汉帝对话,犯不着和一个臣子啰嗦。
刘恪双眼微眯,道:
“普六茹部索要夷州,只怕不是为了运输粮草,而是要夷州的造船厂吧?”
虞让拱手道:
“正是,此事倒也无须隐瞒陛下,想必陛下也知道,我们普六茹部以水师扬名,可惜陛下一把火,烧了我部立身之本。”
“以至于连石周曷部,这种东胡八部之中的下部贵族,也敢发兵质问汗王。”
“因而重组水师,是必须的。”
“那么就得有船。”
“东胡内患如此,陛下稍派耳目,便可知晓,若是可以,我部亦是可与陛下达成共识,暗中结盟。”
“如果真能做到这一步的话,那运来琼州的,可就不仅仅是粮食了,而是陛下想要什么,我们就会运来什么。”
刘恪一手撑着下巴,歪躺在金銮上,做思索状:
“暗中结盟,我大汉如何攻取高州?如何取江东?”
“如此一来,便只能往西打,入川蜀,再走蜀道,重回长安。”
虞让挺身,傲然道:
“大汉高皇帝,入川蜀,以淮阴侯之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得以取关中,图天下。”
“昭烈皇帝入川蜀,以武乡侯之计,同出祁山,取陇右,天下惊惧。”
“这川蜀,可谓是大汉龙兴之地。”
刘恪脸上渐渐浮出一抹笑意,一边笑着,一边轻松的摆了摆手,言语间不由得透出一丝感叹,将笑容显得有些复杂。
“好一招祸水东引。”
“若是朕没记错,这川蜀由周曷部治理,正与普六茹部争执不休。”
此时他的笑容渐渐收去,整个人也变得严肃起来:
“可纵然如此,朕也不会将夷州交予东胡人。”
“陛下当真?”
虞让略微挑了挑眉毛,倒也不急,只是上前几步,侧身细声道:
“莫非陛下不知交趾国已然动兵?”
这一声虽然不大,但却将满朝文武震了个彻底。
哪怕早有预料的智谋之士,真听到这个消息时,也是一时间难以自恃。
大汉的假想敌一直是东胡人,从来没将身为邦国的交趾国考虑在内。
但交趾国如果在这个时机,发兵来攻,无论是跨海走海路直入琼州,还是走陆地过高州,都将极为棘手。
大汉确实缺粮了,今年不宜再动兵,哪怕真要打,也得等到秋收之后。
如果再拒绝了普六茹部,引得普六茹部执意动兵来伐,和交趾国双路齐攻,大汉危矣!
就算能勉强守住,大汉也定然元气大伤。
不少文武都在考虑着利弊。
如果交趾国也要出兵反汉,倒真不如就像虞让所提出的一样,将夷州给出去。
反正夷州也带不来太大利益,还有可能随时叛乱。
真不如与普六茹部暗中结盟,然后取川蜀,重走列位先帝的道路。
而且还能留下高州的康海郡。
康海郡可为琼州门户,又可为兵出高州的战略要地,比夷州重要的多。
就当是与普六茹部交换城池了。
也不用太怀疑普六茹部别有用心。
以东胡如今的内患情况,在普六茹部彻底稳定自身在东胡八部之中的利益之前,都不用担心其背盟。
连陈伏甲也没那么心疼自己的大腿肉了。
他自恃自己能言善辩,固然可以通过出使,以外交手段解决交趾国的兵锋。
但并无十成把握,而且从战略上来看,和普六茹部暗中联合起来,似乎是个更好的选择。
不过这等大事,皇帝还没发话,他们这些当臣子的,也不好替皇帝决定。
见刘恪一直没有开口,虞让便道:
“若是陛下碍于割地名声不好听,有损威望,下臣也可替汗王决断。”
“名义上,夷州可以仍旧归属于大汉,只是我部需要派遣人手驻扎夷州。”
“也请陛下不要干涉夷州政事,任由我部处置。”
他先是退了一步,又是显出了诚意做足姿态,而后语气却是急了起来:
“陛下若是连这忧患意识都没有,执意留下夷州的话,那下臣这一趟也不算白来。”
“至少可以提前告知汗王,让汗王替陛下修建陵寝。”
虞让牙尖嘴利,说得极不客气,几句话干净利落,每个字都清晰明了,毫不含糊。
一进一退,更是让人汗颜。
在他的嘴里,一场大败,似乎就近在眼前。
更是要给汉帝送葬似的。
明明有更好的选择摆在眼前,连台阶都找好了大可下得,却置之不理,执意而行,无异于自掘坟墓。
而纵然口中如此威逼利诱,虞让整个人依然散发着一种悠然自得,无所畏惧的气质。
虞让并没有因为身处大汉境内,而谨言慎行,反而更加从容自信,气场极为强大。
他国使节,天下名士,纵然言辞激烈些,也无伤大雅。
然而文武之中,人微轻言,一直没有太多动作的魏季舒,却忍不住了。
东胡使节咄咄逼人,还以交趾国来威胁,逼迫大汉不得不割地。
还说要给皇帝修陵寝?
这能忍?
尤其是虞让那一身怡然自得的气度,更是让他看着就来气。
他不是世家,也不是士林中人。
一个无业游民穷酸道士刚刚转业而已。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哪管你是不是东胡使节,是不是天下名士?
就在群臣思考利弊,等待皇帝意思之余,魏季舒悄摸走到虞让身后。
竹林隐士是吧?天下闻名是吧?
治不了东胡还治不了你?
哐哐哐,上去就是三拳。
要修坟就给普六茹汗王修,不仅要修,修完还得给你推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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