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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错觉……尤努斯总感觉有些心慌、不安。
原本对他态度很好的马克西姆法师,在艾华斯被格蕾丝夫人送入妖精王国之后,态度却骤然间变得冷淡了起来。
马克西姆细细打量着尤努斯,原本挂在脸上的笑容也随之隐去。
那原本和善而感激的眼神,也转变成了一种审视的冷漠目光。
……是我刚刚说错了什么话吗?
可是我刚刚根本什么都没说啊!
尤努斯有些摸不到头脑。
于是他挂上轻松的笑脸,一边弹奏着自己改造过的竖琴、发出悠扬的曲调,一边向着马克西姆法师走了过去,发出了那标志性的三段笑:“我那好客和善的朋友啊,我有个不情之请……”
“——尤努斯先生。”
突然,马克西姆推了推自己脸上戴着的圆眼镜,语气平静的打断了尤努斯的话:“答应我一个请求好吗。”
虽然是请求,但眼镜法师的语气却是那样笃定而严肃。
尤努斯见过这种态度。在那些心情沉重、开不得玩笑的人脸上,有时就会出现这种表情。而在这时如果继续扮演“尤努斯”的那种说话方式,甚至有可能会激怒对方。
……说起来,真正的“尤努斯”其实也不是一直这么说话的。
尤努斯在心中如此想着,语气也变得正常了起来:“您说。”
“一会等他们回来,请您保持安静,可以吗?”
马克西姆法师说道:“我指的是——不要像之前那样吵闹。也不要一边弹奏音乐、一边高声说话。就像是刚刚您回复这句话时的音调和语气一样。”
“……好的,没问题。”
尤努斯有些尴尬的笑了笑,点头应道。
——原来你们不喜欢这样啊,那您早说啊。我这样说话其实也蛮累的……
随后,马克西姆便不再理他。只是一个人抬起头来看着月亮,怔怔的发呆。
听到艾华斯对树化病的推理与科普之后,尤努斯其实大概也猜到了几分原因。
马克西姆对他生气,想必是觉得他在这里待着不走,是想要见阿纳斯塔西娅。
而重新回到物质界,对她的身体可能会不太好。
——当然,尤努斯并不是想要见一面阿纳斯塔西娅。他来到这里追寻真相,仅仅只是想要告诉她、自己应邀而来、没有失约。
因为他非常担心,阿纳斯塔西娅其实是刚刚去世、而他没有赶上——只要不是这种结局就好了。
那就成了“因为他的迟到,而没有完成自己许下的诺言”。
而如今,阿纳斯塔西娅随时可能树化。尤努斯就更不想让她带着遗憾离开。他一定要告诉对方,那个昔日许下承诺的光头蠢货并没有失约。
尤努斯已经跟艾华斯说了自己的意思——既然阿纳斯塔西娅小姐身体不好,那留在妖精王国继续调养身体就好。只需要让阿纳斯塔西娅知道他已经来了便好。
而孤身一人的尤努斯很快就觉得有些无聊。
这里太过安静,安静到让他这个习惯了喧嚣热闹的吟游诗人有些不适。
他有些手痒,下意识的想要弹奏一下腰间的琴,稍微弹奏几个小调来增添点背景音乐。但手刚搭上去,就下意识看了一眼马克西姆法师,便像是触电般又立刻放了下来。
马克西姆法师的意思是,等他们回来之后就不许再吵闹。虽说艾华斯他们还没回来……但也不好说他在这里弹奏会不会惹怒对方。
毕竟马克西姆的心情明显不太好。
当然,主要是因为对方确实是好人、也确实是因为自己的到来而给对方增加了麻烦。因此尤努斯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和对方对着干。
……真无聊啊。
尤努斯叹了口气,也学着马克西姆抬起头来、看向月亮。
他稍微有些怀念友人了。
事实上,尤努斯之所以平时行为这么夸张、滑稽,是因为这就是阿尔伯特王子记忆里“尤努斯”的标志性行为。
为了让自己成为尤努斯,所以他就不断重复这种行为。
但其实,尤努斯和人说话的时候、根本就不是这种语气。要知道,在尤努斯还活着的时候,与其他人交涉的工作都是由尤努斯负责的。那个时候,阿尔伯特就一个人躲藏在遮住半张脸的披风斗篷里,双手抱胸躲在很后面。
那个光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能和任何人都聊成朋友。他怎么可能像是阿尔伯特这种,说话总是滑稽如歌剧那么特殊……
但问题是,阿尔伯特根本就学不会尤努斯说话的艺术。
“……又有点想你了,挚友。”
他望着月亮,低声呢喃着。
他的挚友尤努斯,并非是立国者家族的后代。他的父母不是骑士也不是主教……他的父亲是鸢尾花人,一个滑稽剧团里面的小丑。而他的母亲则是阿瓦隆的一位做地产开发的富商,早早便父母双亡,一个人撑起了家业。
尽管那是被教会见证过的正式婚姻,但在阿尔伯特看来,他们的关系与其说是夫妻……倒不如说是情人。两个人住在不同的地方,平日里互相不影响对方的生活,偶尔相聚时感情却很好。
不过从“情人”的角度来说,他们的年龄差距倒不是很大。作为一位“包养者”,尤努斯的母亲只比他的父亲大十几岁。
阿尔伯特见过那个女人——她是一位坚定、理性而正义凛然的女士。
该如何形容她的正义呢?
她家的公司在接手时,其业务可以覆盖红白皇后区的60%。而被她亲手经营了十年之后,业务规模成功缩减到了五分之一。
太过坚守原则的人,是做不好生意的。
而尤努斯的父亲与之恰好相反——负责带孩子的他,是一个颇为乐天的男人。每天总是笑口常开,也开得起玩笑、接得住嘲讽,并且言语幽默又机智,任何人都喜欢他。甚至就连索菲亚女王脾气最爆、最执拗的那几年,也与他成为了关系还行的朋友。有时候还会将这个小丑带到银与锡之殿,就一些事询问他的意见。
当时阿尔伯特的朋友们之中,有一些人就会讽刺这是“小丑治国”。这让阿尔伯特很没有面子……尤其是他的父亲刚刚亡故不久,这就让他更是难受。但是他亲自去劝女王也根本不理会。
同时也有大臣会发出谏言,民间也有一些闲话。然而这些东西,没有任何能够影响到索菲亚女王专断独行的意志。
也是在这种环境下,阿尔伯特接触到了尤努斯。
他最初是抱着敌意与之接触的,但在接触之后、才发现这个小孩继承了他父亲的能言善道。
——直到后来,阿尔伯特才知道尤努斯的父亲早就得了主教也无法治愈的绝症。他与索菲亚女王谈话,根本不可能是为了权力……因为他根本就活不了多久。
而且他身患绝症这件事,尤努斯的母亲也早就知道。
她是在知晓这件事的情况下,与尤努斯的父亲结了婚的。因为对方带给了她快乐,而她便回报以责任。
——尤努斯就像是这两个人的结合,继承了他们的优点。
后来在阿尔伯特准备离家出走的时候,他那些朋友们没有一个愿意和他一起离开。只有尤努斯,他说着“我正好也想出去看看”这种话,就轻快的陪同阿尔伯特出去散心了。
以他善于交际的手段,如果继续留在玻璃岛、或许如今已经成为大臣了。
刚离开玻璃岛的时候,阿尔伯特时常因为自己的怯懦与无能而感到自我厌恶。
而在这种时候,尤努斯从来都不会对他讲些什么大道理、也不会安慰他或是训诫他。他只会在一旁慢悠悠的弹起琴来,等阿尔伯特自己平静下来。他的琴声里面并没有多少技术,却满怀深邃的感情。
有一次,阿尔伯特终于忍不住向他发问道:“你为什么会跟着我这个废物离开玻璃岛呢,尤努斯?”
“没有什么原因吧。”
尤努斯当时放下竖琴,想了想之后开口笑着答道:“因为你在向我求助、也因为我觉得那些人挺无聊的,你倒算是个不错的人。一直自我纠结很有趣,性格也不让人讨厌。和你在一起惹麻烦,比在家里度过无限重复的生活要强十倍!”
那算是尤努斯第一次对阿尔伯特正儿八经的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也是从那时开始,阿尔伯特才意识到……这个男人与自己是截然不同的。
虽然有着同样的职业,但阿尔伯特与自己的好兄弟尤努斯相比、根本就称不上是一个合格的吟游诗人。
他们并不是结伴流浪的旅伴。
而是“吟游诗人与他所选定的,自己故事的主角”。
每当尤努斯与人交涉完毕,他总会一幅快乐的样子回到自己身边,说着“真是谢天谢地,多亏银冕之龙庇佑”、“我们很幸运啊,阿尔伯特先生”“那位先生是个好人,同意了我们的交涉”之类的好消息。
……如今,他只能学着尤努斯。
一个人弹起琴来,一个人蹦蹦跳跳,自言自语的说着这些话。
“真是谢天谢地,女王陛下和那只笨鸟都没有发现我!我们很幸运啊,艾华斯先生!”
就在这时,一个尖锐而吵吵嚷嚷的声音从天上传来。
那是让尤努斯隐约有些熟悉的语气——从月亮之中发出的声音:“这下我可以跟你们出去玩了!”
尤努斯对那个声音也很熟悉。
那是昨天晚上被自己的琴声吸引来的小妖精妮莉姆。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幻觉……
是巧合、一厢情愿、亦或是既视感?
尤努斯总感觉那声音之中洋溢着的欢乐,让他有些想哭。
而在这时,他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
一辆由玻璃独角兽所驾驭的玻璃马车,从月亮之中浮现出来。反射着月亮的光,散发着蒙蒙的微光。
那结成冰的轨道在前方蔓延,如同反比例函数曲线般引导着玻璃马车平稳的下滑。
无论是玻璃独角兽亦或是马车,从出现在视野范围内之后、就开始不断地瓦解,化为银灰色的妖精尘。
那是自发崩解的幻想——
如果妖精的规模足够大的话,或许还能创造出什么东西来。对独身一人的妖精来说,想要在物质界维持“幻想”多少还是有些难了。
而在马车之中坐着的,除了艾华斯与格蕾丝夫人之外,还有两个旅客。
一个是拽着艾华斯的领口,坐在他锁骨之上的年幼小妖精。
另外一个,则是端庄的坐在后座的精灵少女。
那是阿纳斯塔西娅小姐!
尤努斯立刻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并暂且搁置了心中对妮莉姆的在意。
与他当年见到阿纳斯塔西娅的时候,容貌与服装都一模一样。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化。
毫无疑问,这是幻象。
就如同他当年所见一般……他并没有看到过阿纳斯塔西娅的真容。
……她还是回来了吗?
这立刻让尤努斯的心情变得复杂了起来。
“阿雅……”
马克西姆立刻迎了上去并半蹲在地上,与阿纳斯塔西娅深深拥抱、轻声说道:“你还好吗?”
虽然有些没头没尾,但尤努斯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很好,父亲。”
阿纳斯塔西娅轻飘飘的说道。
她背着手,俏皮的眨了眨眼:“没有什么时候,会比现在更好了。”
而听到这话,马克西姆却只是目光复杂的看着她。
他有很多话要说,但还是没有说。
他回过头来,深深望了一眼尤努斯。这让尤努斯有些心虚、心中略有惭愧。
“尤努斯先生!”
女孩笑着,向着他跑了过来。
“哈·哈·哈,阿纳——”
尤努斯的脸上洋溢着笑容,愉快的心情让他下意识的就发出了那标志性的笑声,但很快就在马克西姆的怒视下反应了过来,立刻压低了声音:“美丽的阿纳斯塔西娅小姐……伱身体不好的话,倒也没必要亲自来一趟。还是说,是我的朋友艾华斯没有跟你说这件事?”
“我确实没说。”
一旁的艾华斯突然开口,轻声说道:“因为我觉得……阿纳斯塔西娅并不是一个孩子了,尤努斯先生。
“她有着自己独到的想法、清晰的意志。并不是我们去做自认为‘对她好’的事,就是她所愿意接受的。
“没错,我是可以劝她不要来——但那实际上是用恩情与友谊来压过她的个人意志。当我意识到,她想要做这件事的时候……我就只能赞同与默许。”
艾华斯这话,像是在对尤努斯所说。
但同时也是对格蕾丝夫人与马克西姆法师说的。
闻言,已经见证过一切的格蕾丝并没有什么新的反应,倒是马克西姆的表情变得复杂了起来。
他终究是行于智慧道途的超凡者。只是如此,他就已经大致猜到了真相。
阿纳斯塔西娅与尤努斯拥抱了好一会,随后尤努斯笑着从怀中取出了一样东西——那亦或是欣慰的笑、亦或是温柔的笑、也亦或是苦笑。
那是阿纳斯塔西娅那月白色的丝绸发带,上面有着浅蓝色的精灵铭文。
上面用精灵语写着:“阿纳斯塔西娅,祝你安康。”
在众人安静的注视之中,半跪在地上的尤努斯轻柔的将发带给阿纳斯塔西娅扎了回去。
她那小苹果一般的妹妹头,正适合扎上一圈这样的发带。
“我没有食言吧,阿纳斯塔西娅小姐。”
尤努斯嘴角微微扯了扯,低声说道:“你当时邀请我来你家做客……我承诺一定会来见你的。
“而如今,这两件事我都完成了。”
“也非常感谢您,尤努斯先生。谢谢您救了我。”
阿纳斯塔西娅认认真真的对他鞠了一躬:“没有您的话,爸爸妈妈就都再也见不到我了。”
“……那只不过是……”
尤努斯张开口,想要谦虚一下。
但他光是想起最初发疯一般,拼命从强敌手中拯救阿纳斯塔西娅的动机、就突然又沉默了下来。
——他救下了别人家的女儿。可自己的女儿,又为何没有那样的勇气去拯救呢?
“我在想,”阿纳斯塔西娅轻飘飘的说着,“应该如何感谢您。
“如今我终于明白了……我很高兴。
“作为感激的礼物,我想要亲手将其送给您——”
说着,阿纳斯塔西娅身上突然散发起了微光,随后扑向了尤努斯怀里。
尤努斯下意识抱住了女孩,却突然感觉自己怀中一轻。
不知何时,阿纳斯塔西娅突然消失。
一把精灵风格的银色竖琴,出现在了他怀里。
发带落在竖琴的尖端。
“……我觉得……应该让您看看我、真正的样子……”
而另一个微弱、轻柔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尤努斯抬起头来。
发现那正是几乎化为树木的阿纳斯塔西娅。
她并没有在妖精国度中那种痛苦挣扎的姿态——在离开妖精国度之后,她立刻就变得安静了下来。声音变得困倦,而扭曲的枝条也开始快速生长、舒张。
在月光的沐浴之下,她的枝条张开,不再畸形而佝偻。
树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出来。
马克西姆意识到了什么。
他并没有阻止,而是抿着嘴、沉默的看着这一切。
“那是我的一部分……尤努斯先生。”
她开口道:“我并没有去见过……外面的世界。只是活下来的话,太寂寞了……不是吗?
“我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想要看看其他的国家。我想看看阿瓦隆的狮鹫,我想看看沙漠与泉流。
“请带我去外面看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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