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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对不起……”
一叠声的“对不起”将我硬起的心肠渐渐软化。也许……不能完全怪他,没人比我更清楚,要在努尔哈赤眼皮底下,争得一席之位有多难!钩心斗角,力争上位却又不能太过招摇,恐遭人嫉恨,代善他……其实撑得也很苦吧?
我心软了,嘘叹着回应他,给予一个大大的拥抱,手拍着他的背,哀怜地说:“代善,你无须向我道歉,或许全天下的人都能责怪你,但我却是最没立场的一个!我没资格怪你……所以,不必对我说这三个字!”
代善身子微微战栗,这一刻我所拥抱着的他,仿佛仍是当年那个温润如玉、与世无争的少年……
对不起……代善!这三个字应该由我对你说!
请你忘了我!以后……请按你自己的意愿生活吧!
甬道内有些昏暗,脚下虽然踩着实地,可总觉得有点飘飘忽忽的不踏实,代善送我至狱门便不再前进,不知道他是想守在门外观测动静呢,还是不敢面对牢狱之中的亲哥哥。
老狱卒引着蜡烛在前边带路,边走边絮絮叨叨地抱怨着,说什么囚犯最近脾气愈发捉摸不定,难以伺候……正说着,忽听甬道尽头,传来一声厉吼,我猝不及防,竟被吓得打了个哆嗦。
那老狱卒却是见怪不怪,显然已是习以为常,哈着腰笑道:“姑娘莫怕,犯人拿铁链锁着呢!”
我身上一阵阵发寒,强打着精神走到底。一道铁门将内外阻隔,门上仅留了上下两个小孔,上面的案板上搁了一只饭盆子,里头是一些剩菜残羹,老狱卒顺手将盆收走,然后在底下开口处踢了踢,喝问:“屎尿盆子呢?敢情你只吃不拉?还是把屎尿拉裤裆里了?”
我双手发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了呆才哑声说:“开门!”
“啊?什么?”老狱卒困惑地回头瞥我一眼。
“我说——开门!”
“那不行!”他断然否决,“他是重犯……”
“开门!”我不待他说完,左手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右手举着刚从发髻上拔下的簪子,顶住他的咽喉,“我说……开门,你聋了吗?”手抖得太厉害,竟当真在他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我却什么都顾不得了,发疯般厉声尖叱,“你不是说他被铁链锁着么?你怕什么,一个铁索披颈的犯人,你还怕他跑了不成!开门——我要进去!”
老狱卒吓得双腿发软,哆哆嗦嗦地求饶:“姑娘息怒……小人尚有家室,死在姑娘手里不打紧,若是让犯人逃了,小人一家都会遭殃!姑娘……”
我呼呼地喘气,当啷一声,发簪落地!
疯了!我真是……
“姑娘……多谢姑娘……”
“开开门……求你……”我黯然神伤,“我只是想见见他,跟他说几句话而已……”
“姑娘……你,不会是他家内眷吧?唉……”他忽然压下声,怜悯似的说,“也罢,我成全你这一回。只是你出去可千万莫对人讲,就是带你来的那个……”
“我知道,我不会跟任何人提!出了这里,我便忘了这里发生的一切!”
老狱卒唉唉地连叹两声,从腰间摸索出铜匙,边对锁孔边悄声说:“姑娘,你自个儿把握机会吧……我悄悄跟你说,这个人活不长了……听说上头已有密令,早晚拖不过年去……不过,他即使不被杀头,恐怕也活不久了,像他这么作贱自己的,我还是……”
“嘎——”铁门缓缓拉开一道缝。
我还没从刚才那番惊骇的言论里回过神,便听老狱卒叹道:“去吧!只略略说上几句贴己话就好……”
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逼仄牢房,黑咕隆咚的,我茫然地走了进去,牢门在我身后飞快地关上。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刺鼻味道,墙角蹲着一团黑糊糊的影子,见我靠近,忽然扯着链子跳了起来,“滚——滚出去——不用假惺惺地月月来问我,我就只那句话,我没错!我没做错——”
我捂着嘴,喉咙里堵得慌,胸口像是压了块千斤巨石,怎么都透不过气来。眼前的褚英衣衫褴褛,披着一头散乱的长发,五官隐在黑色的阴影下,无法瞧得更为清晰,然而那样瘦骨嶙峋的感觉却着实让我震撼了。
当啷……
铁链微微一响,巨大的抽气声响起,他忽然疾速转身,对着墙壁猛地捶了一拳。
“褚英……”我哽咽,“是我……”
“出去!出去——”他嘶吼,摇头喘息,“我不认得你……不认得……你……”
“褚英——”我飞扑过去,张开双臂从身后抱住他,臂弯间那种嶙嶙骨感差点逼疯了我,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滚滚落下。
他在我怀里瑟地一抖,便要挣脱开去,我固执地用力抱紧,脸贴着他骨瘦的脊背,细细啜泣。
就这么僵持了许久许久……褚英忽然从身前颤抖着握住我的手,冰冷的手心覆在我的手背上,喑哑哽咽:“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是……是我。”我流泪,为他的不幸,为他的可怜,为他短暂的未来……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怎么可以……
“你在为我流泪吗?”他慢慢转过身来,粗糙的指腹划过我的面颊,将泪痕一一抹去。昏暗中瞧不清他的神情,然而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眸却像是黑暗中的一团火焰,炙热地点燃了我,“何其幸也,东哥……”他稍稍一带,我已投入他的怀里,他抱着我满足地叹了口气。
“褚英!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欠他的,注定这辈子欠他的!他欠我的,已用救命之恩来还,可是我欠他的呢?我欠他的一条性命,又该用什么来赎还?
“不需要……不需要说对不起!”呼出的热气喷在我脸上,他用额头抵住我的前额,“无论为你做什么……我都无悔!”
“褚英!”我再也压抑不住,哇地一下放声号啕。
“不要哭……不要哭!”他开始有些着慌,手忙脚乱地替我擦拭眼泪,故意假装轻松地笑说,“没什么的……不过就是一条命而已。”
“什么叫不过就是一条命!”我气他自暴自弃,抬手在他肩膀上捶了一记,却不敢使太大力,他身板单薄得好像一阵风就能吹散了。
褚英顺势抓住我的手,紧紧地包在掌心里,过了会儿,才执起我的手在他生满胡楂的脸上摩挲,喃喃低语:“这条命早在二十三年前就交给你了,从那一刻起就已经不是我的了……”
我心里一颤,痛苦地闭上了眼。
何苦……褚英!这是何苦……
静静地靠在他怀里,默默地数着滴答的秒数,心境竟慢慢地恢复了平静祥和。牢门这个时候响了一声,老狱卒的声音低低唤起:“姑娘……”
身前的褚英明显一僵,作势欲起时,我急忙按住了他,缓缓摇头。他焦急地看着我,双手紧紧地攥紧了我的胳膊。我安抚地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没事,我跟他交代几句。”
褚英迟疑地放开我,我走到老狱卒跟前,低声吩咐几句,他先是摇头,我摘下腕上的一只翡翠镯子,塞到他手里,他这才犹犹豫豫地点了下头。
随后我重新回到褚英身边挨着他席地而坐,他顿时欣喜若狂。少顷,老狱卒又回来了,给了我一盏油灯,又递了桶水和一只妆匣给我,随口关照:“外头的那位爷叮嘱姑娘,最多还可待半个时辰,切勿任性拖延……”
我漠然点头,随手接过东西。老牢狱咂吧着嘴,缩回头去。
我把灯芯拨到最亮,褚英下意识地往后缩,我扯住了他的袖子,含笑嗔睨着他。他的脸色蜡黄,眼眶子深深眍了进去,只是那眉宇间依然是一抹桀骜不驯。未等我开口,他忽然低低地叹了一声:“你瘦了……也憔悴了许多。”
我手一抖,才从妆匣内拿起的木梳竟然吧嗒滑落。我忙掩饰心中的悲伤和悸动,重新捡起梳子,蘸了桶里的清水,细细地给他打理乱发。
他只是不动,任由我摆弄,满脸洋溢着幸福。那样简单而且容易满足的欲望让我心里痛楚难当,眼泪滴落在他发上,我随手一梳而过。
和着那一滴滴的眼泪,我替他梳通长发,打成辫子。然后将自己随身的手帕拧湿了,慢慢替他擦脸。他先还躲避,想接过帕子自己来,我无声地看着他。在我的坚持下,他终于无奈放弃,腼腆地笑了笑,任由我继续侍弄。
擦完脸和脖子,我只略略停顿了一下,右手继续下滑,搭上他单褂的盘扣。他倏地出手摁住我,我默默摇头,将他的手拿开,固执地扒下他的上衣。他消瘦的骨架上满是累累伤痕,我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只是颤抖着用手帕一一拭过这些伤疤。
这是……替他那狠心的阿玛打江山时,所留下的最残酷有力的见证啊!
手指最后停留在他的左侧肩头上,那样清晰宛然的齿印,让我的心剧烈地颤抖,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伏在他的肩头失声恸哭。
“东哥……”他扶着我的肩,痴痴地问我,“如果有来生……你会嫁给我吗?”
我瞪大眼睛愣怔住,忘了哭泣。
“会吗?来生……”他着急地追问。
倏然俯身低头,我在他右侧肩头狠狠地咬下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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