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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门!”阳夏谢氏的坞堡外,来了几个裹着头巾,牵着盖满麻布的马匹的人。
他们大声叫喊着,并自称奉项县卢使君之命,来往于诸县,有命令下达。
家将们检查了一下书信上的笔迹及印鉴后,将他们请了进来。
正在家中教导学生的谢裒亲往正厅迎接。
“仆乃侯府舍人陈铜根,见过谢公。”陈铜根躬身一礼,道。
“长剑军陈督是汝何人?”谢裒瞟了他一眼,问道。
“舍弟。”
谢裒点了点头,又问道:“使君遣你来何事?”
“使君有言,人以谷为命,今蝗虫害谷,是为害人命。”陈铜根说道:“粮食金贵,诸君当以保粮保民为要务,不得资敌。若有犯者,陈侯回返之日,定要追责。何氏破灭,殷鉴不远,君等宜细思之。”
谢裒听完,沉默了许久。
陈铜根也不催,传达完命令后就走了,他还急着去下一家,没工夫和他们扯闲篇。
谢裒则静静地站在厅堂门口,良久后苦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卢子道话说得不客气,但却有这个本钱。蝗灾遍地,生民罹难,要粮食就是要命啊,谁能痛痛快快交出去呢?”
说完,摇了摇头,心中忧愁不已。
今年以来,他的心情就很是沉重。
一方面是感受到了北方秩序的逐渐崩解,士族的能量开始消退。值此大变之际,粮食、兵力变得更为重要,名气、官位、门第的重要性开始降低,一大群人开始崛起。
邵勋只不过是其中一个代表罢了。
他手下那批人难道没有崛起吗?放二三十年前,他们一辈子也别想得官。甚至不用支到这么远,看看六七年前,邵勋得官有多么艰难就知道了。
如果他不立下殿中擒司马乂的大功,东海郡的孝廉绝对轮不到他。
但现在呢?田舍夫、军户、杀猪匠甚至贼匪都得了官,简直沐猴而冠。
另外一方面,谢裒被北方连年的战争和灾害严重打击了信心,和他持同样看法的士人很多。书信往来之间,谢裒看到了太多的灰心失望,意欲南渡之人激增。
没人不喜欢生活在安定的环境内。
洛阳两次被围、战争三天两头、旱蝗交替而来,北方谁爱待就待着去吧,反正我不待了——很多人就是这個想法。
谢裒也有些心动。
兄长谢鲲已经到了建邺,在琅琊王幕府内谋了个职位,初步安顿了下来。
他带过去子女、亲眷、仆婢、部曲、庄客三千余家,被安置在京口一带,听闻将来会挪到别的郡县,总之会给他们一块地建庄园。
至于百姓么,听闻琅琊王试图设立侨郡侨县来安置,与江南本地人互不干涉。
反正南方荒芜,空地多得是,安置起来一点不困难,只要你愿意开荒。
“一叶落而知秋……”谢裒说完这句话后,摇头叹息离去了。
他还要治学,还要教导学生——当然是士族子弟。
将来若去了南方,这些有师生之谊的士族子弟将是谢家绝大的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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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豫州刺史卢志派出大批信使,至各郡传达坚壁清野的命令时,陈留郡南部、梁国西部、陈郡北部乃至颍川西北一带,激战已经开始。
桃豹在吃了一次亏后,重整旗鼓,于睢阳败乞活军。
乞活军退走,桃豹直攻梁国郡城,三日而下,大肆烧杀抢掠。
梁王司马禧人在洛阳,但他的封地却被祸害了个底朝天——前梁王司马肜(rong)死于太安元年(302),无子,琅琊王司马伷之孙、武陵王司马澹之子司马禧过继嗣位,继承了这片五千三百余户食邑的封地。
夔安在阳夏、扶沟一带逡巡不进。
先派骑兵至各堡壁传讯,令其进献粮草,无人应答。
于是硬着头皮派步兵攻破了几个土围子、小壁垒,所获极其有限,转而攻大豪强建立的坞堡,数日不下,却折损了千余兵马。
当他看到士兵们偷偷藏起敌我双方战死者的尸体后,心态直接崩了……
支雄于五月二十日围攻陈留尉氏县,一日破城,但在围攻尉氏乡间的以阮氏为首的士族、豪强坞堡时,却损兵折将。
数日下来,只破两壁垒,得粮两万五千斛,也就够他们几天的粮食。
没奈何之下,只能把攻破的堡壁男女老幼尽数屠戮,制作肉脯。
而他们的这种行为,自然让其他堡壁的百姓更加上下一心,拼了命地守御,怎么都不肯妥协。
事情,似乎在慢慢起变化。
二十五日,大军抵达鄢陵县境,此时蝗虫的数量有所减少,但依然铺天盖地,随处可见。
蝗虫减少的原因是能吃的都吃光了,它们要么饿死,要么迁徙他处。这对于日飞一百五十公里的他们来说,简直不是事,一定要把所有能吃的都吃光才罢休。
庾亮站在自家坞堡的墙头,死死看着远方。
他身上披着一套锃亮的明光铠,手里掣着步弓,腰间挂着刀,背上还插了一根长矛,看起来威风凛凛。
身后站着百名武士,人手一件铁铠,器械齐备,士气高昂。
若邵勋看到,一定会感慨士族还是有钱,家里藏了不少好东西。
与庾亮身后的这些武士相比,他们家派到广成泽的那几百部曲绝对不是精锐。
庾家家大业大,分支众多。
有的远支家里可能就一座小宅院,这会要么闭门死守,要么汇合进有相对完备守御设施的大坞堡内,或者干脆逃走。
庾亮他们家就躲进了大伯庾敳的坞堡。
全堡上下塞了数千家,满满当当,几乎住不下了。不得已之下,又在坞堡外挖了第二条壕沟,树了道土墙,将成年丁壮派到外边,一人发一把简陋的武器,作为外围屏障。
“过了今年,庄园再舒适,也没人会住了吧?”敌人已经开始在外绕行,寻找防御薄弱点了,庾亮却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堂兄庾蔑(庾衮之子)刚从楼下上来,就听到了庾亮这句话,顿时哂笑:“坞堡昏暗潮湿,狭窄逼仄,谁爱住啊?更不方便待客,久而久之,名气也无法传扬出去。”
“命和风雅,只能择其一。”庾亮道。
庾蔑看了这个堂弟一眼,没想到他居然变了这么多。
这种话,应该由他这种少年时代就跟着父亲四处游学,建立坞堡,耕战不休的人来说。
看样子,跟着陈侯那么久,元规学到了不少,不再是那个只会谈经论玄的少年了。
“贼人攻来了。”庾蔑提醒了一句。
庾亮向前望去,却见千余贼兵在后列阵,驱赶着上千男女老少往前冲。
稀稀拉拉的箭矢飞了出去。
士族部曲毕竟不是官军,没有他们那么正规,更没有那么多弓弩、箭矢,因此射出去的箭并不密集。
但饶是如此,冲过来的贼人还是倒下了一大片,其中相当一部分是自己走着走着就倒了下去——可能是饿死饿昏过去的。
男女老少消耗完一波箭矢后,冲到了土墙前。
土墙后呼喊连天,长矛、大刀甚至木棍挥舞而下,又是一场血腥杀戮。
贼兵趁势掩了上来。
他们有点章法,装具也不错,在付出一定的伤亡代价后,只一下就突破了土墙,将庾家庄客们给打得四散而逃。
墙头落下了大蓬箭矢,刚刚大发神威的贼兵倒下了一大片。
庾家庄客头子们趁势带着预备队冲杀了出来,与贼兵战作一团。
他们技艺生疏,器械也很差,但在蝗灾之后,战意很强,故杀得陷入混乱的贼兵节节败退。
每个人都知道,他们现在是为自己而战,为家人能得到活命的粮食而战。
乱世之中死了那么多人,即便活下来的也没个人样,与死的差别不是很大。
老子活着都不怕,还怕死!今天砍一个人头,就能得三斗粮,不多砍几个,回去怎么面对嗷嗷待哺的父母妻儿?
战斗很快进入到了白热化阶段。
土墙内外,血肉横飞,尸横遍野。
庾亮下意识揉了揉眼睛。
蝗灾之后,寸草不生,赤地千里。这会双方两千多人挤在一起,舍生忘死地搏杀着,让他几乎分不清这地本来就是这颜色,还是被鲜血浇灌后才这样。
“噹噹……”贼军后阵响起了鸣金之声。
庾家庄客士气大振。
坞堡内又冲出了数百相对能打的部曲私兵,带着庄客奋勇追击,一直杀到一箭之地外才慢慢撤了回来。
战场很快恢复了平静。
有敌军想过来收尸。城头上落下一片箭矢,射死七八人,余众遂一哄而散。
庾亮收回目光,看向远处。
那里立着数十面大大小小的旌旗,看样子有数千贼众。
他们在犹豫要不要继续投入力量,发起新一轮进攻。
这不是容易做出的决定。
颍川士族豪强扎堆,可能是整个豫州自耕农最少的地方,土围子、小堡壁压根见不到几个,全是大庄园、大坞堡。
庄园好打一些,但也有围墙、壕沟,抵抗更是十分激烈。
这场蝗灾,好似极大提振了豫州士民拼死抵抗的决心,让他们这支南下的部队处处碰壁,每攻下一处,都要死伤大量好手。即便可以拉丁入伍补充战损,但新加入的人有多少战斗力呢?
至于士气,更是低得不行。
或许,该退兵了,这一仗本就不该打。
大将军该庆幸的是没有全军南下。
不然的话,八万步骑在蝗灾中艰难挣扎,粮食都不够吃,攻取堡壁之时再不断流血,士气低落。这个时候,若遇到养精蓄锐的精兵突袭,则有全军覆没之忧。
“咚咚咚……”西边的地平线上,响起了一阵激昂的战鼓声。
不知道对方来了多少人。
不知道他们的战斗力如何。
不知道他们士气怎样。
但顿兵于庾家坞堡外的贼兵,直接就撤了,连打一仗的念头都没有。
“元规,你是主将,该派兵追击。”庾蔑在一旁提醒道。
庾亮扭头看向庾蔑,恍然大悟。
庾蔑又压低了声音,说道:“听闻陈侯府上多有世家姬妾,贡献良多。文君妹妹虽然是正妻,但性子较软,不一定能压住她们。这个时候,就该娘家之人出力啦。”
庾亮点了点头,立刻下令。
不一会儿,数百部曲带着两千庄客,呐喊着追杀了出去。
“元规,最好再派人去一下荀家、钟家、陈家、殷家。”庾蔑又道:“仗打到这份上,贼众应该没什么士气了,诸家凑一下,出个三四万兵不成问题。贼众军粮不足,士气低落,又远道而来,人心惶惶,我看他们马都没几匹能跑起来的了,此时追击,风险不大。战后论功,元规你首倡此事,一定能得陈侯青睐。”
“兄言之有理。”庾亮长揖一礼,真心实意说道。
庾蔑摆了摆手,道:“都是自家人,何须如此?”
颍川庾氏有好多支,就他父亲庾衮这一支来说,因为常年在外,近几年更是在汲郡林虑山中建坞堡,自耕自收,与老家这边疏远了很多,很多后辈甚至不认识他们了。
但世事就是这么奇妙,因为邵勋的关系,他们这一支与本家之间的走动又多了起来,关系愈发密切。
这不是坏事,庾蔑也很想回归本家,虽然父亲更愿意在山中终老。
片刻之后,西边的来人已经到了坞堡之外。
庾蔑、庾亮二人放眼望去,赫然见到了一支人数在五千上下的部队。
走在最前面的是两千多铁铠武士。
他们扛着重剑,背负弩机,牵着盖满麻布的战马,朝贼众遁走的方向追袭而去。
长剑军!陈侯帐下的陷阵死士,战力强横。
庾亮松了一口气,这仗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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