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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骀泽畔,一幅巨大的地图被摊了开来。
阳光洒落地面,斑驳的树影在山川河流间摇曳不定。
“阳曲”是被邵勋提得最多的两个字。
太原八县之中,晋阳户口第一,第二便是阳曲了,但不是因为这里有多么安全,又或者土地多么肥沃,主要是新迁入的人口多——太原郡八县现有一万九千余户、七万四千余口。
当然,谈论阳曲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便是军事。
新兴郡已经名存实亡,石岭关以北的九原、定襄、晋昌、云中四县几无人烟,石岭关以南的广牧县国朝屡废屡置,刘汉时期复设,前阵子又废弃了,原因是没人。
新兴太守刘洽还留在九原县,寥寥千余户人家缘城开垦,安全得不到保障。
如果鲜卑再度南下的话,新兴郡是没有任何阻滞作用的,人家会直薄石岭关。如此一来,阳曲就十分重要了。
“文纪,我见你欲言又止,显是有话要说。”谈话告一段落后,邵勋盘腿坐在毛毯上,看着孙珏,笑道。
太守邵光似乎早有预料,没什么表情。
晋阳令郝凤就不太高兴了,毕竟他是县丞孙珏的顶头上司,梁王越过他直接问询,让他不太好受——郝凤之父郝昌现任陈郡太守,是卢志早年拉来的河北降将之一。
“大王。”孙珏跪坐在毯上,先拜了一下,再道:“仆闻晋阳仓中有粮三十万斛,羊肠仓内有粮十余万,秋收后各地还会转运百余万斛粮至晋阳。如此,则大有可为矣!仆请徙汴梁役户五万人至太原,以实户口。”
“五万人,可不好养啊。”邵勋说道:“还要支付种子、农具,或许还要筹措一些耕牛,这些粮食得全部填进去才够。不瞒你说,我今年答应了河南休养生息,就这么多粮了,你要我全花掉?”
“大王。”孙珏再拜,道:“吾闻昔年东海王越征长安,自洛阳雇牛车转输军粮,一车止给绢三匹余,而有私民雇牛车自潼关至洛阳,需给绢六十匹,少则无人愿行。差距如此之大,挽输之酷烈可见一斑,百姓为此家破人亡者数以万计。”
“若大王迁民以实太原,垦荒放牧,时逢大稔,则仓阁皆满。如此一则人户免于转输之苦,一则便于将官就近调发,以赞王之大业。”
“此言颇有条理。”邵勋夸奖道:“太原可如此,新兴怎么办?”
孙珏愣了一愣,他只是晋阳县丞啊,你问隔壁郡的事?
不过他知道这是表现的机会,立刻说道:“中夏百姓,重于垅亩,事有缓急,难以卒迁。不如檄调诸部正胡、杂胡,北出石岭,择便于放牧之地,蓄养六畜。滹沱水劲,泛滥过后,水草丰美,牛羊喜食,假以时日,定然大获其利。”
“或曰有索头劫掠,然草原部落本就如此,千百年来未曾改变,其自有应对之法。此部北上新兴之后,诸般事体多有仰赖太原之处,断无反叛之可能,可为国之干城。”
“唔,说得不错。”邵勋微微颔首,又问道:“若将河清刘泉移镇新兴,文纪以为如何?”
糟糕!孙珏心下一惊,怎么绕到自家人身上了?
他反应算快的,立刻说道:“刘将军之部众仅有万余人,少了点。”
“汴梁还有两千余户羯人,一并交给他了。如此五千户,差不多够支应一时了,索头现在应该也没心思南下,至多劫掠罢了。”邵勋说道:“就这么办!”
孙珏嘴里发苦,感觉好像坑了舅哥。
他心思敏锐,忽然又想到,将来舅哥不要坑了他啊。
刘昭镇岢岚、刘泉镇新兴、刘曷柱镇常山,伯侄三人都是边地大将,万一哪天造反了,岂不是把他这个娶了刘氏女的人坑得再无翻身之地?
“并州诸事,你可还有建言?”邵勋继续问道。
孙珏想了想,道:“太原孤悬敌后多年,从贼者多矣。王师收复晋阳之后,多有亡命山泽者。去岁与鲜卑战,诸部胡人群情骚动,亦有惧罪隐藏者。大王宜令长吏张榜招携,勒令归家,一概不问。”
“北国重镇,贤良多矣。囿于出身,无门参选。纵有材器,难得进身。大王可特事特办,量材授官,如此则民情大悦,亦不虞此辈煽惑叛夫,糜烂地方。”
“太原多年征战,官员无心理事,冤狱滞讼多不胜数。大王可遣人寻访苦主,秉直办案,洗雪民冤。如此花费不多,而带来之人望实多也。”
“国朝以孝为本。敬老养亲,人伦之道。大王可令诸郡年七十以上或家有废疾者,免其一丁差役,以便奉养。”
“连年大战,亡殁甚多。大王宜令诸郡长吏查访各自地界,若有暴露骸骨,请予埋瘗,并差官致祭。”
……
邵勋本来只是随口问问,没想到孙珏说了一大堆,且思路清晰,非常有条理。
他看出来了,到底是沦落到亲自种地吃过苦的,孙文纪并非那种不接地气的士人,有两把刷子,可以继续培养。
“善。”他一拍大腿,赞道:“君之策可行。”
最重要的是花费不多,带来的好处却不少,花小钱办大事,这是人才啊。
县令郝凤在一旁听得脸都绿了。
下属这么出色,压力很大啊。
“今岁丰稔,百姓安乐,便依文纪之策,于太原增置台骀、广牧、洞涡三龙骧府。”邵勋站起身,说道:“所需兵将,自许昌、兖州世兵中挑选二千四百人,自洛阳中军内再选一千二百壮士,举家而来,部曲则发汴梁役户以充。”
此言一出,孙珏还没什么,其他太原士族官员们却面现愁容。
台骀就是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位于晋阳城南十里——此湖泊后世已湮废。
广牧应该就是废弃的新兴郡广牧县旧址了,听梁王的意思,那块地属于太原郡了。
洞涡是洞过水的别名,应位于晋阳、榆次二县之间。
如果再算上晋阳北的三交龙骧府,以及阳曲县的石岭龙骧府,太原郡竟然有了五个龙骧府整整六千户府兵,一跃成了堪比高平、陈留的府兵重镇。
这些兵将趁着太原荒无人烟的机会扎下根来,可就赶不走了。
与他们相比,太原士族的力量真是寒酸得可以,几乎不值一提。
并州,梁王说了算。
******
“庾蔑、苏恕延不会出事了吧?还没消息传回?”九月底、十月初的时候,太原各县的越冬小麦已经种下,邵勋已经来到晋阳以西的楼烦县了,还是没收到使团的消息,不由地有些担心。
司农卿殷羡刚刚巡视完羊肠仓,与陪伴邵勋而来的侄女殷氏对了下眼色,然后便来到了一处新建的学堂前。
说是新建也不对,因为这学堂就是拿一处废弃的院落改建的,此时坐了七八个孩童少年,懵懵懂懂地上着课。
梁王正站在院外,静静看着这帮求学的孩童。
殷羡知道,这都是楼烦县山里部落酋豪的子侄,被勒令派到县里学习。
楼烦县设教谕,非官,乃县令上佐,主要任务就是教授部落贵人子弟。至于有没有用,那就天知道了,反正梁王觉得做这件事比不做好。
“洪乔。”邵勋远离了院落,说道:“羊肠仓如何?”
“粮豆十六万一千余斛皆在,另有干草二十万束,点验无误。”殷羡禀道。
邵勋点了点头,然后伸手一指县城附近开辟出来的农田,说道:“十月了,牧人们陆陆续续回到了山下。楼烦县设立不过一年,竟编得一千二百余户、六千余口,着实惊人。”
殷羡放眼望去,自城墙根往外延伸,简陋的窝棚随处可见,非常凌乱。
蓬头垢面的牧人进进出出,忙碌不休。
他们没有选择种冬小麦,而是在田里种满了芜菁,显然是为牲畜过冬准备的。
看得出来,他们仍然本能地倾向于蓄养牲畜,而不是积攒粮食。
一片窝棚之中,偶尔见得几座看起来还算不错的大宅院,应该是部落贵人们住的。
院墙夯土筑成,院内的房子也是那种土坯房,混以梁木。甚至于,部分屋舍居然是用树枝和以黄泥建成,也不知道给谁住的,可能是奴隶吧。
总而言之,贵人们的“豪宅”还是很寒酸,甚至不如中原士族们的如厕之所,但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进步了。
“他们愿意下山住,就是一个好的开头。万事开头难嘛。”邵勋满意地说道:“楼烦县会慢慢汇集商徒、乐人、百工,会慢慢热闹起来。在县里可买到山里买不到的东西,可享受山里享受不到的东西,久而久之,这些部落贵人会越来越喜欢住在山下、住在县城附近,这就是定居。”
“定居久了,他们就会想办法建更好的宅子,穿更好的衣裳,吃更好的酒食,用更好的物什。如果在县里当个上佐,或者出征立功当了官,还会与汉地士人官员来往,增长见识。他们会模仿汉地大族的起居生活,让自己看起来高人一等。”
“但过这些好日子需要商徒贩卖而来的各色精美物品,需要钱,怎么办?那就卖牛羊马匹,或者让牧子牧奴们为他种地,贩卖粮肉果蔬,支持日常用度。久而久之,他们就不再是部落贵人,部落会变得松散,渐渐解体,而他们则会变成县乡土豪。”
“这个过程会很漫长,可能需要几代人,中途还不能被打断。洪乔,你现在可知我苦心?真以为我穷兵黩武么?不把战线向外推,西河、岢岚、太原这些地方如何稳定得下来?甚至平阳、河东、上党、乐平也不能稳。并州不稳,洛阳危矣。”
邵勋这一番话,让殷羡微微有些触动。
后汉以来一步步放弃,一步步胡化的地方,梁王试图一步步收复,一步步汉化。
这种雄心壮志,确实让他有些感佩——呃,有些感动,但不多。
“没多少人懂我。”邵勋摇了摇头,叹气。
殷羡下意识有些惭愧,正待说些什么时,却见驿使奔马而至,报:“代郡有信而来。”
亲军督黄正伸手接过,仔细检查了下印戳后,交到邵勋手中。
邵勋随手接过,仍对殷羡说道:“拓跋郁律之妻出身广宁王氏。此姓便已是地方土豪,谈不上部落大人了,他们和索头不一样。”
“原来如此。”殷羡凑趣道。
当然,他也是真的不懂。不是学习能力差,而是懒得了解,不屑去了解。
胡人嘛,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自古以来还没胡人当天子的,他们能有多强?值得我花心思了解吗?
邵勋仔细看完信后,闭目思索,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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