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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轻声问他:“许承宗,为——为什么亲我?”
他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愣了一下,看着她,没有回答。
沉默不是她想要的答案,望舒脸上的红晕慢慢退下去,起身走出门去。一个人站在庭院里,看着窗下月季花坛里,那株鸡口里逃生的粉色月季孤零零地怒放着,娇艳浓烈,相形下她的心情更加黯淡,蹲在花的旁边,脑子里不停地想着:我问他这样的问题,指望他回答什么呢?爱我,所以吻我?我有什么值得他爱的?而我自己又怎么可能去爱一个劳改释放犯?即使他是一个有钱的劳改犯?
那些平时琐碎的家务事,此时突然变得重要起来。家里的事情不够做,她就忙大田的,只有不停地忙碌,她似乎还是以前的那个叶望舒——对劳累困苦习以为常,而生活中一点点的放纵安逸,都让她感到陌生和恐惧。
一个人若是习惯了运气不好,当运气来了的时候,本能的反应是退缩。
这天她在后面剁菜喂猪,正午的太阳照在她身上,额头渐渐滴下汗来。她听着猪圈里的猪饿得不停地叫唤,匆忙将手里的油菜一颗颗地斩碎,起身低头往桶里拨拉的当口,后门口一阵哒哒的响声,她抬起头,竟然看见许承宗站在那里。
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站起来的他,这时不禁惊讶于他的高大强壮,当初哥哥说在人群里一眼就能认出他来,果然不是虚言。他身上穿着她哥哥剩下的布衫和半截裤子,手扶着门框,正对她笑着,英俊的脸在阳光下看去,让她一时失神。
“我躺得太闷了,出来晃晃。望舒,这后园子的菜都是你种的?”他一边笑,一边看着后园子满目郁郁葱葱的菜田,惊叹地问。
望舒还楞楞地看着他,胸口怦怦地,跳动加快。她轻轻咽了口唾沫,低声道:“是啊。你腿好了么?怎么下来了?”
“你不肯进去陪我,我只好出来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看着她笑,似乎她脸上有什么稀奇物,能让他一眨不眨地盯着。
望舒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微微失神,后来把桶拎起来,向猪圈走去。她喂着猪,自己发呆好久,后来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他,见许承宗靠着后门框,双手交叉着横在胸前,正抬头看着天,似乎也在发呆。
平时只嫌猪吃得太慢,今天偏偏就觉得猪吃得飞快。她宁可站在猪圈前面晒太阳,也不想跟他面对面,这个世界太静了,静得只剩下她跟他,静得让她害怕——磨蹭着刮得猪桶空空地响,一片沉默当中,听见许承宗的声音道:“你打算在那里躲我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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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望舒回过头,他正在看着自己。她确实在躲他,可这么被他当面说出来,她反倒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股勇气,放下猪桶,她走回来,到水盆处边洗手边道:“谁躲你了。”
他竟然没有回嘴,沉默中她洗完了手,抬头看他仍然靠着门站着,伤腿不敢受力,凭空前伸着,尴尬又难受,她忍不住道:“你的腿能坐下么?”
他点点头。
望舒给他拿了张椅子,他慢慢坐下,受了重伤的腿显然仍让他行动不便,坐下时牵动伤口,他的脸微微动了一下。望舒本能地上前扶住他,叮嘱道:“小心些,慢点。”
许承宗坐下,手拉住要走到一旁的望舒,看着她的眼睛里带着让她呼吸一窒的深意,后来他放开手,对她轻声道:“你记得我曾经跟你提过一个名字小南么?”
小南?那个他昏迷中呢喃的名字?
他爱了一辈子的小南?
口里突然有些干燥,望舒愣着看他,点点头。
“我——我从小就认识小南了,她是我母亲家族的一个远房亲戚。我和她一起长大,原本我要娶她的。”
原本——原本——他没有入狱的话?
“她现在在哪里?”望舒看他提起往事,神情不变,既没有痛苦,也没有激动,像是在说一个久远的梦。
他哈哈笑了几声,眼睛突然变得亮晶晶地,笑着看她道:“嫁人了,嫁给我母亲的侄儿。”他长长的手臂在自己肚子前面一兜,“现在怀孕了,很大的肚子。”
他这笑容在望舒眼里,有一丝惨然的味道。她倒宁愿他没有对自己笑,小南,他的世界里一个自己不知道不了解的女子,常驻在他心里了吧?
“十年,离开十年,一切都变了,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能有出狱的一天,可能她也没有想过吧——三年前她大学毕业就嫁人了。”许承宗手放在脑后,向后靠着,长长的腿前伸,一个很放松的姿势。
“我能问问——”望舒顿了顿,看他一眼,见他扭头望着自己,在等着自己接下来的话,可眼睛里的一抹隐隐的警觉透露他似乎已经知道了她要问什么。
“我能问问你犯了什么事么?”
许承宗犹豫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在想怎么回答她,后来把手从脑后拿下来,支在膝盖上,头皮青青的脑袋低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杀了人。”
望舒低低地倒吸了一口气,看着他的手,再看看他的脸,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始终低着——杀人,他竟然真的是个杀人犯!
心理中本能的反应是害怕,想离他远远地,可看他那样低着头,好久不肯抬起看向自己,她的脚步就停在当地——他蹲了十年监狱,杀人时岂不是个孩子?
“你多大时杀人的?”
“不到十六岁。”他在等着她问这个问题,她问了,他也就抬起头,眉目中有些伤感,但并不是懊悔:“因为未成年,所以没判死刑,判了终身监禁。”
“为什么杀人呢?”
他冲她笑了一下,笑容里没有什么喜悦的意思,回忆往事似乎让他很难过,可他还是回答了她:“杀的是我父亲的情妇——她到我家来,跟我母亲摊牌。我当时正好在场,冲突起来,我一时忍不住杀了她。”
“哦。”望舒没想到死者竟然跟他有这样复杂的联系,不知道如何回答。
“那女人死的时候,怀了我父亲的孩子。我父亲因此不能原谅我,整整十年,他一手运作,不让我出狱。”说到这里,他咧嘴一笑,叹息着道:“或许他真的爱那个女人吧。我母亲一直等到我父亲死了,才能把我弄出来。”
“哦。”事情的叙述超出了望舒能说出话的程度,她只有呆呆地听着。
“我几个月前回到家,老房子早就被扒了,重新盖了个很大的房子,我对新房子不熟悉,加上里面空荡荡地一个人都没有,那种陌生的感觉,甚至不如蹲在监狱里。”他说着难受的话,可脸上并没有特别地悲伤,可能是怕她安慰他吧,他尽力掩饰内心的情绪。
“你妈妈呢?”望舒心思细密,知道他这样的人,不喜欢别人同情,自己也不便冒昧说一些关心的话,可他不是有母亲么?
“当时她人在国外。前阵子回国后她生病了,在北京手术。”他说起他的母亲的时候,眉头渐渐皱起来,薄薄的嘴唇绷出一个孤愤的弧度,在椅子上直起身,扭过头看她,脸上的神情变得柔和下来,指着他自己的腿对她笑道:“要是有个拐杖就好了。这后面空气新鲜,我每天出来在这里走走,腿可能很快好了。”
望舒听了,哦了一声转身进屋,一会儿功夫手里竟拿着一根拐杖出来。许承宗诧异地看着她,接过拐杖惊讶道:“我随便说说,你家里竟然真有这个东西?”
“我爸以前是这儿的大夫,家里有这个东西不奇怪。”
她把拐杖递给他,许承宗拄在腋下,试着走了几步,显然久卧在炕甫能下地让他欢喜不已,拄着对他的身量来说有些短的拐杖,姿势怪异地走来走去几圈,回头对她笑着道:“太好了,谢谢你。”
“不用谢。”她笑着答,搬进来时昏迷不醒的人,此时能活蹦乱跳地走来走去,她也很替他高兴。
“为这只拐杖谢谢你,别的我就不谢了。”他一拐一拐地走过来,到了她身边,虽然歪着身子,可还是比她高出一头,居高临下地对她轻声道:“大恩不言谢。”
一句话说得望舒脸红了,想起先前自己逼着他离开,后来向他索要住宿费的事——她穷得不得不留下他罢了,哪里有什么恩呢?
她脸上的神情都被许承宗看在眼里,他不动声色地等她脸上的红晕消失,才若无其事地问:“哪里有电话?我现在能下地了,想打个电话。”
电话?她这么穷,哪里有钱安装电话?
“有什么急事么?我可以到山下给你借个手机。”崔家杂货铺的手机可不是随便借的,她要给人家十块钱,家里全部的二十块钱前天买了盐之后,就只剩十八块了,而这还不包括欠王玉春的诊费——她想到自己这样的穷,忍不住一阵无力,低下头,背靠着房子,即使坚强如身后的砖墙,也无法让她的脊梁挺直起来。
这样的贫穷,什么时候是个头?
“没什么急事,就是我现在的样子能见人了,想给个熟人打电话而已。”他似乎没看到她的伤感,竟然笑着说。
望舒点头:“那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借手机。”
进门沿着走廊到了自己的屋子,她翻箱倒柜找出铁盒子里藏着的十八块钱,拿出十块来,把剩下的几个零票子放回去,到山下把钱给了崔胖子,拿着手机上来,刚进外面院子大门,就看见许承宗已经趁这个时候从后园子走出来,他站在月季花坛前面,远远地对着自己笑:“手机拿来了么?”
“嗯。”她被他笑得有些不自在,在他的目光里走到他身边,正要把手里的手机递给他,见他已经先伸出手,手上拿着一朵粉红的月季花,递到她眼前,看着她道:“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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