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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蒙毅怀疑自己的职业操守,李斯并不生气,悠悠答道:“小子何所知!我问你,这次出巡已有数月之久,你可曾见皇帝露过欢颜?然今日皇帝见我,双目神采闪动,满面雀跃之色,何故也?盖见成仙有望,不能自已也。你我皆久侍皇帝,当知皇帝于神药寄托甚深。若我直言相告,夺其希望,恐皇帝将心如死灰,不能复振也。试问,为人臣者,如此事君,可谓智乎?可谓忠乎?”
蒙毅不能反驳。李斯抚蒙毅之背,又道:“夫钓者中大鱼,则纵而随之,须可制而后牵,则无不得也。皇帝之威,岂徒大鱼而已!子诚直臣,然计不足采,不可不精思也。”
蒙毅叹服,道:“丞相远见,臣不能及也。”
再说嬴政,果然跟换了个人似的,久违的能量重又回归,不顾旅途劳顿,立即下令打造赍捕巨鱼的工具,又精选弓箭手,亲自率领,沿海而行,寻觅大鱼。
五十岁的嬴政知天命而不服天命,手持连弩,目光炯炯,前呼后拥,千骑开道。寒风凌厉,须发凝霜,嬴政却浑然不觉。相反,他正手心冒汗,浑身发热,任内侍苦苦哀求,也不肯在车中稍息。从琅邪出发,北至荣成山,不见巨鱼影踪。嬴政不肯甘心,继续前行,抵达芝罘,果然发现一条巨鱼。嬴政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巨鱼哀鸣翻腾,水浪滔天,良久,终于力尽毙命,方圆数里的海水尽呈血色。
【3.后事难料】
且说嬴政既射杀巨鱼,心情大为舒畅,以为恶神已去,从此将善神来降,所谓的“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想来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于是收拾行装,回返咸阳。临行,又勉励术士们道:“寻仙尚未成功,诸君仍须努力。”
算起来,嬴政这趟出巡,历时近九月之久。人在旅途,各方面的条件终究不能和在咸阳时相比。这一番奔波下来,不免劳累,加上又在海边追射巨鱼,经海风一吹,其寒沁入骨髓。因此,等到嬴政抵达平原津,终于病倒。其病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猛烈异常,难以抵抗。对此,医官也是束手无策,叹道:“疾不可为也。”
嬴政大怒,道:“疾不可为,留你何用?”杀之。再另召医官。医官明知前任的遭遇,却不为所动,直告道:“陛下之身关乎社稷,臣不敢讳言。病在膏肓,不可救也,请陛下早定大计。”
嬴政大怒,又杀之。再召医官。这第三位医官,结论和前两位一般无二,说话却婉转了许多,道:“若凡庶如此,万无一全。陛下上应天心,或当非愚人所及。”
嬴政闭目长叹道:“人有病,天知否?”
医官道:“天人虽两隔,然诚心告祝,必可上达天听。一旦邀得神佑,陛下自当痊愈。”
嬴政于是命蒙毅飞奔雍城,还祷山川。雍城为秦国故都,也是嬴氏的龙兴之地。本来天子无外,但在此生死关头,嬴政也不得不迷信“神不歆非类”。即对神仙而言,也奉行地方保护主义,一方之神只保佑一方之人。因此嬴政理所当然地认为,只有求助于故土之神才最为保险,其他地域的神未必可以指望得上。况且事实已经证明,至少在齐、燕故地,便有恶神是专和他过不去的。
蒙毅接令起程,李斯相送。蒙毅道:“臣将去,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斯道:“但言无妨。”
蒙毅道:“以臣之见,皇帝恐怕来日无多。如果皇帝崩于路途,丞相当提防赵高为乱。”
李斯笑道:“看来君侯对赵高还是成见太深。赵高,阉宦也,何足一提?君侯此行,当心无旁骛,一片赤诚,善祈善祷,为皇帝请命,不应为此等事分神自扰。”
蒙毅轻车简从,自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数日便能到达咸阳。而嬴政的出巡队伍庞大无匹,又带着嬴政这么个病人,尽管归心似箭,却也不敢快,不能快。出巡车队到了沙丘平台,嬴政的病越发沉重,只好先驻扎下来,在当年赵武灵王留下的行宫里暂作休养。
事到如今,嬴政仍然不肯承认自己会死,也特别忌讳别人在他面前提到死字。因此,在嬴政面前,群臣皆不敢问起他身后之事的安排。十八位公子当中,谁将被立为太子,从而成为二世皇帝,这可是目前帝国的头等大事。既然嬴政拒绝考虑这一问题,群臣也只好在心中猜哑谜了。
作为帝国的丞相,过问嬴政的后事乃是李斯的分内之责。如果嬴政死在咸阳,那事情还好办一些。可如果嬴政死在路上,离咸阳数千里之遥,难保不会出什么乱子。况且,照嬴政目前的病情,随时有咽气的可能,那时又无飞机可坐,嬴政断然不能及时赶回咸阳,他几乎必然将死在路上。
无奈嬴政对后事始终讳莫如深,李斯也只能白白着急。他特意住在离嬴政最近的屋子,以便嬴政如有不测,他能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又密令服侍嬴政的宦者将嬴政的饮食、睡眠、病情等状况及时向他传达,嬴政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要完整地记录下来,随时向他汇报。眼下李斯能做的,也就只能到此地步了。
嬴政得知此事,大为光火。他完全不理会李斯此举本是出于忠心和责任,怒道:“丞相亟亟望吾死乎?今后,非奉诏,丞相不得入见。”
李斯的好心被嬴政误解为恶意,李斯却也不敢辩白。他知道,此时的嬴政命悬一线,其无论思想还是喜怒,都已不能按常理揣测。然而,只要嬴政还有呼吸,他就仍然是帝国的皇帝,予取予求的皇帝,不可冒犯的皇帝。既然嬴政拒不见他,他也只能耐心等待,不敢采取任何行动。
光阴在子夜流逝。偌大的沙丘行宫内,有三间屋子灯火长明不灭,而三间屋子的主人也都各有怀抱——嬴政缠绵病榻,奄奄一息;李斯忧心忡忡,时刻待变;赵高则仿佛大难临头,焦虑难眠。
【4.赵高其人】
是时候介绍一下赵高其人了。赵高姓赵,和赵国王室同为一宗,只是出了五服,早已疏远。赵高的父亲因罪被处以宫刑,母亲则被收为官家奴婢,成为供人泄欲的工具。赵高和其兄弟数人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先后出生。因此,赵高虽然姓赵,但和赵氏并无任何血缘关系。
赵高和韦小宝一样,其母迎来送往,生父不知何人。赵高和韦小宝又有不同,韦小宝是假太监,赵高则是真太监。他和他兄弟数人,自小便已被净身。
尽管出身如此卑贱,命运如此不公,赵高却依然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了出人头地的机会。成人之后的赵高身高体大,勇力绝伦,得到嬴政赏识,被任命为中车府令,主掌乘舆路车。赵高善解上意,精明能干,甚得嬴政欢心,不久再被特许兼行符玺令事,掌管玉玺诏书。嬴政知赵高精通狱法,又命他教习少子胡亥,出任胡亥的私人教师。
就在赵高的人生一帆风顺之时,却忽然犯下大罪(其罪今日已无从查考),嬴政大怒,令蒙毅依法收治。嬴政亲口交代下来,蒙毅自然不敢枉法,判赵高其罪当死,削除宦籍。判决已下,嬴政却又突然想起赵高的好来,念其敏于行事,特意赦免,复其官爵。
嬴政出尔反尔,对赵高始弃之,终乱之,让蒙毅大是愤懑。你这不是逗我玩嘛!于是在嬴政面前据理力争,力陈赵高当杀,道:“赵高之罪,依法必死。赵高,佞臣也,焉可久留于陛下左右?”
嬴政和蒙毅兄弟自小为伴,其关系固非普通的君臣关系可比。因此,尽管蒙毅疾言厉色,嬴政却并不以为忤,而是大笑道:“君有所不知,佞臣自有佞臣的好。今朝堂上下,衮衮诸公,每每面折廷争,莫不求吾之必听,以顺适彼意。倘再无一二佞臣留在左右,于吾少有顺从,吾虽贵为天子,复有何乐哉?况赵高颇具才干,人才难得,恕之可以。”
嬴政的话,半玩笑半认真。蒙毅正色答道:“宦官无才方是德。赵高常侍陛下左右,其人越有才,其祸越堪忧。望陛下深思。”
嬴政笑道:“除恶何必务尽?譬如人得脚气,时挠之,不亦快哉。君不必多虑,有吾在,赵高何能为奸?”
蒙毅大急,高声道:“国法不可坏,赵高必杀。”
嬴政也急了,道:“君欲杀赵高,待我百年之后。”
嬴政话说到这份上,蒙毅也不敢再多言语。赵高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却也从此和蒙氏结下深仇大恨。现在他还有嬴政保着,蒙毅奈何不了他,一旦嬴政百年之后,他岂不是必死无疑?赵高又恨又怕,虽有心报复,却又无奈嬴政对蒙氏信任有加,害得他不但不敢进蒙氏的谗言,反而还要时常违心地在嬴政面前说蒙氏的好话。
话说回来,如果赵高死在嬴政前面,有嬴政震慑着,他说不定是个好宦官,也只能做一个好宦官,不至于酿成日后毁灭帝国的大乱。
然而,生活没有假设。如果可以假设,生活又将是如何的模样?达里奥有诗道:
〖我曾是一名士兵,
睡在克里奥帕特拉女王的床上……〗
唐人皇甫湜嫌这样还不够美气,乃作《出世篇》(古今痴想,以此为最),云:
〖生当为大丈夫,断羁罗,出泥涂……骑龙披青云,泛览游八区……上括天之门,直指帝所居……旦旦狎玉皇,夜夜御天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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