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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在五溪桥上停了下来。天已黄昏,桥下交交牙牙的卵石间,穿过潺湲的水声。侧望路左的九华山,恍如天上石林,柔如菇,悍如戟,参差一片。到眼一色的灰中,又含蕴着难以捉摸的茶褐色。
这安徽青阳县境内的九华山,与普陀山、五台山、峨嵋山并称为中国四大佛教名山。它们分别是四大菩萨的应化道场。普陀山供奉观音菩萨,五台山供奉文殊菩萨,峨嵋山供奉普贤菩萨,九华山供奉的是地藏菩萨。按古人的说法,我当属于“不得志逃于禅者”的人。当今之世,已不能过一瓶一钵的云水生涯,但抽几天闲,到佛地名山一游,参禅悟道,也算是对结庐心情的一个交代。
五溪桥是流自九华山的九溪、缥溪、舒溪、双溪、濂溪五条溪水的汇流处,亦是上山的必经之地。从上海、南京、合肥、芜湖、安庆各地上九华山的旅游车,每日于此上山,游客们的礼佛心情,也于此峻肃起来。趁司机询问上山路况时,我在路边的小铺子买了一瓶古井贡酒。司机对我说,拜菩萨不得喝酒。我笑笑。佛家的戒律不能约束我,何况宋代的禅僧就说过:要吃就吃,要睡就睡,随心所欲就是佛。闲话中,不觉小车过了一天门,盘旋在重峦叠嶂。路边三三两两的小筑,都是庙家。暗香浮动,钟磬声闻。忽然,暗黑的山峰闪起萤光,模糊不清的岩石变得积雪斑斑,是月亮升起来了。你感受到光芒,却见不到它。它隐藏在香火氤氲的丛林中,像老禅僧的一颗不露于外的深邃的心。一天驱车五百公里的我,顿时生起难以名状的轻松感。
上天台寺
从唐至清一千多年间,九华山陆续营造的大庙,有一百七十座之多。中间兵劫屡见,兴衰更替,许多寺宇屡建屡毁。本世纪来,大概是九华山最为冷清的岁月了。如今只剩得三十多座大庙。这当然不包括那些僧尼独守的茅篷和头陀面壁的石洞。比起“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佛国盛世来,已是风流不再。
山上寺庙大都集中在两处,一在九华街,一在中闵园。九华山的主峰十王峰,海拔一三四二公尺,它旁边的天台峰一三二一公尺,居二。上山的香客,一般很少去十王峰而径上天台正顶。皆因天台峰顶修有一座天台寺,旧志载那里是释地藏索居悟禅的地方。九华山海拔最高的名刹。游人不去,等于没有到九华山。我既是禅的寻求者,当然希望能在那清凉的高处,品饮一番尘埃外的烟霞。
九华街到天台寺,七点五公里。早饭后出发。后半夜下了一场小雨,此时阳光正嫩。到眼的景物莫不显示出那种纯静的、梦幻般的风格。这天气适合登山、也适合冥想。
抛开禅佛不讲,这条山路也是美丽得叫人心颤。喃喃私语的森林,实在得却如同是象征的泉水,村落边上歪歪斜斜的篱墙,洁静的盘桓的青石板路,还有路边全是用竹子做成的供游人进餐的小酒屋,所有这些都让你惬意,并不断加深对这种不加粉饰的素朴风景的喜爱。
当然,也有不尽人意处。
路边孤立的巨石和壁立的石崖很多,本来,它们是山中风景最有趣的组成部分。现在那些最能引起游人注意的石头上,许多都刻上了字,而且都是近几年的工錾。我见过多处碑林,一半以上的书法都不敢恭维。这里的刻石多为香客所为,更不能给人以书法的美感了。明代散文家张宗子游楼霞山,曾写道:“山上下左右鳞次而栉比之岩石颇佳,尽刻佛像,与杭州飞来峰同受黥劓,是大可恨事。”黥和劓,都是古代的刑罚。黥,是在脸上刺字;劓,是割掉鼻子。张宗子把刻石形容成黥劓,可见痛恶之深。无论从禅的角落还是风景的角度,我对于刻石也是持反对态度的。在中闵园去慧居寺路上,我见到一块一九八四年的石刻。刻的是九华山佛教的开创者释地藏的两句誓言:“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字楷书,腴无拙,漆成红色,大有把周遭青翠拉入红尘的味道。在石前留影的香客却还不少,大约是他们对释地藏的崇敬吧!
释地藏,俗姓金,名乔觉,传说是朝鲜的皇太子,二十四岁削发为僧,唐永征四年来中国,卓锡九华山。九十九岁时在山中趺坐逝世。坐化三年后,启缸安葬,遗体如生。佛门弟子见其成道后的肉身与佛经中的地藏菩萨容貌相同,便认定他是地藏菩萨的化身。从此,王室贵族出身的金乔觉成了“安忍如大地,静虑如秘藏”的地藏王!他的誓言出于莲花经中的一句:“只要还有一个孤独的灵魂未曾得救,我就要回到这个世界来帮助他。”遗憾的是,地狱未尽,他却早已成佛了。从“无事于心,无心于事”的禅家态度看,这金地藏很有点儒家襟抱。在他成佛千年之后,山上又新刻他的誓愿,可见儒佛合一的宗教观,至今仍盛。
中闵园一带,大庙七八,茅庵更多,是尼姑聚居地。我进去过十几家,均简陋得很。有的只是依崖而筑的半间竹舍,有的干脆就是一个石洞。一个皮肤粗糙得枞树皮一般的老尼姑守着一盏青灯,一尊佛像,就这么日著、月著、年著。灯油她是不必担心的,一路上的女香客,不少都提着大油壶,逢有香火处,必定进来献上一斤半斤香油。面对这些矢志苦修的老人,犹如面对斜坡上红叶飘落的寂寞秋枫。魂来枫林黑,魂去枫林冷。雨燕和百灵,不会筑巢其上,她们却把自己的巢筑在佛的心中。不用说,这些茅庵破费了我不少的香火钱。但是,若论心的投入,我可能还无虔敬可言。记得一位小和尚问他的师傅:“什么是佛?”师傅随口回答:“等到有一位佛出现时,我再告诉你。”这位高僧的机锋,真是一针见血。我想,这九华山的僧尼大众,不知有几位亲吻过佛的足胝,或许在梦中,他们如愿以偿地游历过天花乱坠的佛界。
爬完从慧居寺到天台峰数千级石阶,正午时分,我来到天台寺。
天台寺,又名地藏禅寺。耸立在天台峰顶青龙背上。寺前有渡仙桥、捧日亭。寺据崖而筑,就高低参差的岩石,合理布置一楼、二楼、三楼殿宇,最高处殿檐与寺后峰石相接,门槛下就是万仞深渊。整个殿舍既无天井,又无院落,但地藏殿、大雄宝殿、万佛楼以及禅房,斋堂均安排得井然有序,疏密合理。
从游过的寺庙看,我感到九华山的佛教建筑有其独到之处。每一寺庙的设计、基本上都打破了我国寺庙建筑中那种庄严雄伟,轴线对称的传统手法。或依石崖而檐勾残月;或临溪涧而槛落泉声,或假峰峦而门纳青苍;或旅丛林而墙邻农舍。这种外借天然远景,内就天然地形构筑的庙宇,富有变幻,而且这些寺庙的外形,极像特色鲜明的皖南民居。除少数大殿采用歇山大屋顶外,都是硬山两落水,盖当地烧制的赭黑色陶瓦。外墙也不搞得金碧辉煌,而是粉刷白石灰,远看就像是农家院落。事实上,九华山也是僧俗杂处。寺如民居,木格小窗,外朴内秀;村舍民居,也都供有佛像。从茂林修竹你感受季节的变化,而佛国的美感,首先体现在这些精致的建筑中。
走进天台寺,正赶上和尚吃斋饭。围有两三桌,一人一碗米饭,一盆萝卜烧豆腐,一桌合吃。看吃这顿斋饭竟比拜菩萨更有意思。原因是有两个年轻游客故意在那斋堂里大嚼其带来的烧鸡。一口烧鸡,一口烧酒,吃得津津有味,旁若无人。那鸡的香气,在山下算不得什么,可是在这高过千仞的斋堂里,对和尚们的胃,却是一场真正的考验。萝卜与烧鸡,可不是半斤对八两。开始有小和尚拿眼觑那嚼客,接着便有好几个和尚受了传染,眼和手的方向不一致起来。看来,“饮食男女,人之大欲”的观念,幽灵一样,始终在佛国徘徊,那怕这尘埃之外的天台寺,佛与人的争搏,也是不能完全禁止。逃于禅的我,由此感到:中国的禅学虽然是在印度的佛学上发展起来的,但毕竟大不相同。佛希望人成为佛而禅认为人就是佛。佛排斥情欲而禅却无碍于自由无羁的生活方式。两位游客的恶作剧,让我想起苏东坡,他老先生虽然喜欢参禅,却也不愿意放弃享乐,因此,他是一边念经一边吃肉。我以为,这正是修心养性两不误的好方法。于是,我摸了摸携上山来还剩得半瓶的老酒,也想微醺微醺了。当然,我不会在那斋堂里,在菩萨的祥光下开酒瓶儿,破坏别人的修行,怎么说也是一件没趣味的事。
出得寺门,手拽矮松,攀上青龙背的一束巨石,算是找到了一处放眼的好地方。南眺黄山,若隐若现的几笔淡墨;北望长江,飘飘欲举的一束云烟。脚底下九华山的这一片峰峦岩壑,寸寸尺尺的翠,罩着淡淡的香雾。真是一幅凝重的宗教风俗画,也是一幅恬淡的自然风景画。斯时我独享这一方美丽的江南,心在山道上蜿蜒,通向幽香的林间,我感到快要悟出一点什么样的妙谛了。恰恰在这时,那两个喝醉了高梁的年轻游客,这时竟挤来我的身边,不是来分享静寂的山色,而是肆无忌惮地谈笑他们怎样戏弄那些和尚。这真是大杀风景,我一生气,把那半瓶老酒扔进了谷底。
化城寺晚钟
山中气候多变,太阳一落山,又下起了小雨。从山中最大的寺庙祗园寺出来,只见路上的游客都穿上了就地购买的塑料薄膜制成的简便雨衣。两度黄昏,今日的和昨日的,都不曾出现绚丽的晚霞。林叶上滑下的暮霭,融进瓦脊上的炊烟。踟蹰在袅动的黄昏中,热烈的生命感会冷却一些的。九华街上小餐馆很多,也都还干净,大约不到时间吧,此时的生意冷清。我以为这冷清也是一种极有韵致的禅境。在街上踱雨,回味上山两天的感受,我想了这么一首五律:
今人拜古佛,到处有蒲团。
见面皆香客,唯吾是谪仙。
尘缘虽未了,血气却藏玄。
游子松前问,禅机何处参?
诗不见得好,有自大之嫌,但这却是我沉浸在香火氛围中的内心独白。行行复行行,蓦然,我听到一声钟响,接着又是一声,又是一声……像晚秋穿过霜云的孤雁,又像是独钓寒江的蓑翁,那种清旷,叫你无法探测它的深度和广度。好绝的钟声啊!我这么自语。街上居民告诉我,这是化城寺的晚钟。
化城寺就坐落在九华街上,距祗园寺约一里之遥,是九华山总丛林开山主寺,又是地藏王的道场。最早在此筑室为庵,是东晋僧人怀渡,唐至德二年(公元七五七年)因乔觉和尚的关系,当地望族捐资改建,定名为化城寺。传说释迦牟尼在一次布道途中,多涉艰险,同行弟子饥渴难忍,不肯前行。释祖于是手指前方,对弟子说:“前边就是城池,请去化斋。”弟子前往果然化到斋食。化城寺据此而得名。
穿过两条小巷,我来到化城寺。比起祗园寺,旃檀林,上禅堂等寺庙,这里冷清多了。虽然同处一街,相距都不远。站在寺前广场上,浏览放生池,娘娘塔以及寺两边的附属建筑,都明显体现了唐代建筑风格。不断加深的暮霭中,我凝视寺檐优美流畅的曲线,想象它们的空间尺度,是怎样一丝不苟地度量每一香客的虔诚。丝丝晚雨,清洗寺墙荒败的痕迹。檐与檐之间的昏空已被寺内传出的钟声填满。我忽然生出种种忧虑,恐惧和不安,这可能是我心灵的本性,同我渴望得到的某种东西突然连接在一起了。禅的真正旨趣在于把人的单调乏味的生命转换成艺术的,充满真正内在创造的生命。暮色落满我的衣襟,雨淋湿苍郁的钟声,这些组成生活的景物,蕴含的禅意稍纵即逝。若不能即时把握它,就有可能成为你永远的未知境域。获诺贝尔和平奖的著名生物学家莱纳斯•波林因躺在床上折纸片而悟出螺旋体的多肽链的氨基酸空间结构,这同释迦牟尼在筚钵罗树下证得菩提是出于同样的禀赋。大智大慧的人,都善于沉入宁静状态,再从中觉醒。从禅看来,这就是开悟。
化城寺现在之所以冷清,是因为这里已变成文物展览馆,不再有什么佛事了,仅保留的功课,大概就是早晚两次的撞钟。但它仍是一座名刹。佛的九华山史,就尘封在寺中那些琳琅满目的文物中。其中有一部血经,是一个和尚花了二十八年,刺自己的舌血写成的。还有几颗明清皇帝御赐的地藏王金印,让我们回味漫长的宝剑加袈裟的历史。但最撼人心魄的文物,还是这一口正在撞响的大钟。
悬在门厅右厢的高约两米的那口大钟,被一个老尼姑不紧不慢地撞着。那根丈把长的钟杵,仿佛暮色凝成。我走近它,淋了一身钟声的碎片。一团一团的黑,在我眼前飞舞。惊起的蝙蝠,绕梁而飞。这奇怪的钟声,我在一里路外听到,悠扬而沉郁,现在站在跟前,仍然是不高不低的悠扬而沉郁,我担心耳膜受苦,看来是不必要的。
拂开暮色,我认出这是一口古钟,铭文差不多要被铜垢掩埋了。老尼姑看了看我,停下钟杵说:“这是地藏王的钟。”
“是唐代的吗?”
“是现在的。”
“这不明明是一口古钟吗?”
“你不是现在听到钟声吗?”
老尼姑的反问,再次直指我的心性。科学的成功导致了对理性和逻辑的崇拜。老尼姑却从相反的方向,揭开我的知性层面,让我看到自身向外投射的精神。一直站在钟声外部的我,这时才得以进入钟声内部。那是一个没有圆周的圆,是常人不能经验的空。我从老尼手中接过钟杵,凝聚所有的激情撞响我的心。老尼姑淡淡一笑,又接过钟杵,指了指钟前的蒲团。我跪上去,对古钟九叩首。一边撞钟,一边念经的老尼姑,等我礼毕后对我说:“这钟声可以超度亡灵,看你心诚,我为你失去的亲人念了超度经。”
尽管知道超度亡灵只是美好的愿望,但死去已十年的父亲还是一下子在我眼前闪现了出来。我对老尼姑深深一揖,为超度,更为这钟声使我顿悟。该如何舍弃自己的意志?啊,灯火昏昏,多么美妙啊!
追随闪身而出的钟声,我走出寺门,看它怎样凌越九华山的九十九座莲花峰,给泥墙根卧着的鸡犬,带去人一样的梦乡,给丛林里的蘑菇,捎来温柔的夜色;看它富于回应的生气,怎样把人间超度成天国。
这么说,我又站在钟声的外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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