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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妖女不知要抽他的筋,还是剥他的皮。”哪知黄蓉笑道:“凭你这副蠢相,也知道好看难看。”砰的一声,伸棒绊了他一个筋斗,居然没再追究。两名官军躲向后院,再也没敢出来。柯镇恶一语不发,静以待变。只听黄蓉在大殿上上下下走了一周,说道:“王铁枪威震当世,到头来还是落得个为人所擒,身首异处,又逞甚么英雄?说甚么好汉?嗯,这杆铁枪只怕还当真是铁铸的。”
柯镇恶幼时常与朱聪、韩宝驹、南希仁、张阿生等到这庙里来玩耍,几人虽是孩子,俱都力大异常,轮流抬了那杆铁枪舞动玩耍,这时听黄蓉如此说,接口道:“自然是铁打的,还能是假的么?”黄蓉“嗯”了一声,伸手抽起铁枪,说道:“倒有三十来斤。我弄丢了你的铁杖,一时也铸不及赔你。明儿咱们分手,各走各的,你没兵器防身,暂且就拿这杆枪当铁杖使罢。”也不等柯镇恶答话,到天井中拿了一块大石,砰砰嘭嘭的将铁枪枪头打掉,递在他手中。
柯镇恶自兄长死后,与六个结义弟妹形影不离,此时却已无一个亲人,与黄蓉相处虽只一日,不知不觉之间已颇舍不得与她分离,听她说到“明儿咱们分手,各走各的”,不禁一阵茫然,迷迷糊糊的接过铁枪,觉得比用惯了的铁杖是沉了些,却也将就用得,心想:“她给我兵器,那当真是不存恶意了。”只听她又道:“这是我爹爹配制的田七鲨胆散,对你伤口很有好处。你恨极了我父女,用不用在你!”说着递了一包药过来。柯镇恶伸手接了,缓缓放入怀中,想说甚么话,口中却说不出来,只盼她再说几句,却听她道:“好啦,睡罢!”柯镇恶侧身而卧,将铁枪放在身旁,心中思潮起伏,哪里睡得着。但听塔顶群鸦噪声渐竭,终于四下无声,却始终不听她睡倒,听声音她一直坐着,动也不动。又过半晌,听她又轻轻吟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听她翻复低吟,似是咀嚼词中之意。柯镇恶不通文墨,不懂她吟的甚么,但听她语音凄婉,似乎伤心欲绝,竟不觉呆了。
又过良久,听她拖了几个蒲团排成一列,侧身卧倒,呼吸渐细,慢慢睡熟,柯镇恶手抚身旁铁枪,儿时种种情状,突然清清楚楚的现在眼前。他见到朱聪拿着一本破书,摇头晃脑的诵读;韩宝驹与全金发骑在神像肩头,拉扯神像的胡子;南希仁与自己并力拉着铁枪一端,张阿生拉着铁枪另一端,三人斗力;韩小莹那时还只四五岁,拖着两条小辩子,鼓掌嘻笑。她小辫子上结着鲜红的头绳,在眼前一晃一晃的不住摇动。突然之间,眼前又是漆黑一团。六个结义弟妹,还有亲兄长,自己的一双眼珠,都是先后毁在黄药师和他门人的手下。胸中一丛仇恨之火,再也难以抑制。
他提着铁枪,悄没声的走到黄蓉身前,只听她轻轻呼吸,睡得正沉,寻思:“我这么一枪下去,她就无知无觉的死了。嘿,若非如此,黄老邪武功盖世,我今生怎能报得深仇?他女儿睡在这里,正是天赐良机,教他尝一尝丧女之痛。”转念又想:“这女子救我性命,我岂能恩将仇报?咳,杀她之后,我撞死她身旁,以酬今日之情就是。”言念及此,意下已决,心道:“我柯镇恶一生正直,数十年来无一事愧对天地。此刻于人睡梦之中暗施偷袭,自非光明磊落的行径,但我一死以报,也对得住她了。”举起铁枪,正要向黄蓉当头猛击下去,忽听远处有人哈哈大笑,声音极是刺耳,静夜之中更令人毛骨悚然。黄蓉给笑声惊醒,跃起身来,突见柯镇恶高举铁枪,站在身前,不觉吃了一惊,叫道:“欧阳锋!”
柯镇恶听她惊醒,这一枪再也打不下去,又听得有数人说着话渐渐行近,只是隔得远了,言语却听不清楚。再过片刻,脚步声也隐隐听到了,竟有三四十人之多。这庙中前殿后院他无一处不熟,当下低声道:“老毒物他们定是见到了鸦塔,向这边走来,咱们且躲一躲。”黄蓉道:“是。”将睡过的一列蒲团踢散。柯镇恶牵着她手,走向后殿,伸手推门,通向后殿的门却给闩上了。柯镇恶骂道:“这两个贼官军!”料想两名官军乘黑逃走,怕黄蓉发觉,先行闩上了门。这时已不及举枪撞门,耳听得大门被人推开,知道大殿中无处可以躲藏,低声道:“神像背后。”
两人刚在神像后坐定,便有十余人走入殿中,跟着嗤的一响,柯镇恶闻到一阵硫磺气息,知道已有人晃亮火折。只听欧阳锋道:“赵王爷,今日烟雨楼之役虽然无功,但也已大挫敌人的锐气。”完颜洪烈笑道:“这全仗先生主持全局。”欧阳锋嘿嘿的笑了数声,说道:“小王爷安排下妙计,调集嘉兴府官兵,万箭齐发,本可将这批家伙一网打尽,不料迟不迟,早不早,刚好有这场大雾,却给群奸溜了。”
一个年轻的声音道:“有欧阳先生与裘帮主两位出马,群奸今日虽然逃走,日后终能一一歼灭。只恨晚辈来迟了一步,没能见到欧阳先生大展神威,实是可惜之极。”柯镇恶认得是杨康的声音,不由得怒火填膺,又听梁子翁、彭连虎、沙通天等各出谀言,纷纷奉承欲阳锋,说他如何独斗全真群道,杀得众道士狼狈不堪。裘千仞却并未同来。
柯镇恶听这许多高手群集于此,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适才他要与黄蓉同归于尽,不知怎的,此时却又惟恐给敌人发现,伤了黄蓉与自己的性命。只听完颜洪烈的从人打开铺盖,请完颜洪烈、欧阳锋、杨康三人安睡。
杨康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欧阳先生,令侄武功既高,人品又是潇洒俊雅,晚辈与他投缘得很,只盼从此结成好友,不料他竟为全真教众杂毛所害。晚辈每一想起,总是难过之极。全真教那群恶道,晚辈立誓要一个个亲手杀了,以慰欧阳世兄在天之灵。只可惜晚辈武功低微,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欧阳锋默然良久,缓缓的道:“我侄儿不幸惨死,先前我还道是郭靖这小子下的毒手,适才听你转述丘处机之言,方知是全真教一群恶道所为。现今我白驼山已无传人,我收了你做徒儿罢。”杨康高声叫道:“师父,徒儿磕头。”声音中充满了喜悦之情,跟着咚咚咚咚几声,想是爬在地下向欧阳锋磕头。柯镇恶心想这人好好一个忠良之后,岂知不但认贼作父,更拜恶人为师,陷溺愈来愈深,只怕是再难回头的了,心中愈益愤怒。只听完颜洪烈道:“客地无敬师之礼,日后再当重谢。”欧阳锋喟然道:“珍珠宝物,白驼山也有一些,欧阳锋只是瞧着这孩子聪明,盼望我一身功夫将来有个传人罢了。”完颜洪烈道:“小王失言,先生勿罪。”梁子翁等纷纷向三人道喜。正乱间,忽然一人叫了起来:“傻姑饿了,饿死啦,怎不给我吃的?”柯镇恶听得傻姑叫喊,大是惊诧,心想此人怎会与完颜洪烈、欧阳锋等人混在一起。只听杨康笑道:“对啦,快找些点心给大姑娘吃,莫饿坏了她。”过了片刻,傻姑大声咀嚼,吃起东西来。她一边吃,一边道:“好兄弟,你说带我回家去,叫我乖乖的听你话,怎么还不到家?”杨康道:“明儿就到啦,你吃得饱饱的睡觉罢。”又过一会,傻姑忽道:“好兄弟,那宝塔上悉悉索索的,是甚么声音?”杨康道:“不是鸟儿,就是老鼠。”傻姑道:“我怕。”杨康笑道:“傻姑娘,怕甚么!”傻姑道:“我怕鬼。”杨康笑道:“这里这许多人,鬼怪哪里敢来?”傻姑道:“我就是怕那个矮胖子的鬼。”杨康强笑道:“别胡说八道啦,甚么矮胖子不矮胖子的。”傻姑道:“哼,我知道的。矮胖子死在婆婆坟里,婆婆的鬼会把矮胖子的鬼赶出来,不让他住在坟里。他要来找你讨命。”杨康喝道:“你再多嘴,我叫你爷爷来领你回桃花岛去。”傻姑不敢再说。忽听沙通天喝道:“喂,踏着我的脚啦。给我安安静静的坐着别动!”想是傻姑怕鬼,在人丛中乱挨乱挤。
柯镇恶听了这番说话,疑云大起:傻姑所说的矮胖子,定是指三弟韩宝驹了,他命丧桃花岛上,明明是为黄药师所杀,他的鬼魂怎会来找杨康讨命?傻姑虽然痴呆,但这番话中必有原因,苦于强敌当前,无法出去问个明白。忽又想到:“黄药师在烟雨楼前对我言道:‘我黄药师是何等样人,岂能跟你一般见识?’他既不屑杀我,又怎能杀我五个弟妹?但若不是黄药师,四弟又怎说亲眼见他害死二弟、七妹?”正自心中琢磨,忽觉黄蓉拉过自己左手,伸手指在他掌心中写了一字:“求”,接着一字一字的写道:“……你一事”。柯镇恶在她掌心中写道:“何事”。黄蓉写道:“告我父何人杀我”。柯镇恶一怔,不明她用意何在,正想拉过她手掌来再写字询问,突觉身旁微风一动,黄蓉已跃了出去,只听她笑道:“欧阳伯伯,您好啊。”众人万料不到神像后面竟躲得有人,只听得擦擦、铮铮一阵响处,各人抽出兵刃,将她团团围住,纷纷呼喝:“是谁?”“有刺客!”“甚么人?”黄蓉笑道:“我爹爹命我在此相候欧阳伯伯大驾,你们大惊小怪的干甚么?”
欧阳锋道:“令尊怎知我会来此?”黄蓉道:“我爹爹医卜星相,无所不通,起个文王先天神课,自然知晓。”欧阳锋有九成不信,但知就算再问,她也不会说真话,便笑笑不语。沙通天等到庙外巡视了一遍,不见另有旁人,当下环卫在完颜洪烈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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