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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姚大人低声对张婆说:"想来毛画师会看得真切,婆婆还需关照那姑娘,教她宫中礼数,我自会向皇上举荐的。"
"我已在这掖庭六十余年了,见多了花容月貌,唉,美人可不是都有福气的,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看这秭归昭君的造化了。大人吩咐,老身尊命就是。"
小太监指给昭君的居处,是长廊尽头一间鸽笼般的小屋。昭君茫然走进,这里一铺炕,一面红漆斑驳的炕柜和一个妆桌,桌上有只旧铜镜,盆架上放一个缺齿铜盆,小屋浸出一股淡淡的脂粉香,一张小窗给昏暗的屋子透露点外面的亮色。夜幕很快降临,小屋转黑,有很长时间,昭君只是这么呆呆地站立着,不知做什么好,接着,她放下包裹,伏身炕上,极度的困意涌上,十几天的颠簸,早已使她疲惫不堪,她一下滑入沉沉的梦乡。
张婆走进,点亮油灯,端至昭君跟前,凝看着她,姑娘发丝凌乱,云鬓歪斜,但那容颜……张婆觉到自己的眼睛被姑娘照亮了。
这之后,老妪走出屋子,遥看那妃子昭仪们的居所--昭阳、储元殿方向,心想:那姑娘不过是这掖庭小鸽笼的匆匆过客,她将会很快光照汉宫的。
一阵嬉闹夹杂着撩水声把昭君唤醒,她睁开眼,一线光亮由小窗射进,她坐起来,看见窗外走动着一些女子,她们身穿同一种式样的裙衫,正由铜盆里撩水洗面,一边彼此说笑着。昭君蓦地记起了昨夜,我现在是在长安城的未央宫里,永远地离开了宝坪村。
她推门而出,此刻正是黎明时分,但她看不到那枚拱出大地的旭日,高大的宫墙和那一幢连一幢的巍峨殿堂遮住了她称为天之神树的朝阳,皇宫把天空隔得四四方方。一阵深深的悲哀填满了昭君的心,不不!进了天子的皇宫,见不到秭归的山水,见不到爹娘,怎会连旭日和一个完整的天空也见不到呀!廊上的女子们停止了她们的说笑,都在注视昭君。她的容颜在这个冷风瑟瑟的秋日清晨飘灿着华彩。
一位年约三十四五岁的女子走上前,拉住昭君,和气地问她姓名、年龄和家乡,这女子面容姣好,风韵优雅,嗓音像笛声一样动听,昭君几乎一下就喜欢上她。
"我叫云裳,咱月影台百十来个姊妹都唤我云姊。"
整整一上午,昭君都跟着云姊,这座灰色方砖砌成的宫室让她感到冰冰冷冷,只有云姊脸上的笑容是暖洋洋的。二十年!云姊竟会在这样的地方住了二十年,昭君觉得不可思议,难道我也会如此吗?
云姊凝视她,妹妹,你不会,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你就会奉旨去侍寝。
"侍寝?"昭君睁大眼睛,这个词汇对才十三岁的她来说,还极为陌生。
云姊笑道:"就是去陪伴皇上,我敢断定,皇上只要见了你,便不再去思想别的女子了。你会住进昭阳殿的,尽享人间的一切荣华富贵!"
但昭君对于富贵,实在没有感性认识,在她的心目中,还有什么比采桑、浣纱、网鱼、摸野鸭蛋和在青山绿水里唱巫歌跳峡舞更快乐呢?她知道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于是昭君竟伏在云姊的怀里伤心地哭起来。
中午用过饭食,张婆来了,捧着一盘分发给新来家人子的东西,有胭脂、唇脂、妆粉和一条画眉的螺黛,另有上妆的丝棉并眉笔等物。昭君依旧沉浸在悲伤中,对这些东西丝毫不看。张婆细瞧,发现这小仙子颦眉含愁时更是别有一番韵致。老妪拍手乐道:"真跟画儿一般!要是咱们的皇上看见姑娘的这般模样,可就不会再睬那些金翠满身的妃子了。"
与云姊的言语一样,昭君只要见到皇上,皇上注定会喜欢她的。可皇上是什么样子呢?昭君是否会喜欢他?
她向云姊提出了这个问题,云姊想了想说,她只见过皇上一面,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云姊神色黯然,说来一切真是命中注定的。那时,当今的王皇后王政君与云姊一同被选入宫,成为这掖庭深巷中默默无闻的家人子。皇上,那会儿还是太子,刚刚死了他最宠爱的司马良娣,整日里愁眉不展,痛不欲生。他的父皇宣帝就对皇后说:听说掖庭新近选来些出众的佳人,挑几个服侍太子吧。云姊记得那是个早春时节,皇后园中的金叶梨开了一树美丽的花儿,皇后就召太子来赏花,政君云裳等五位姑娘被唤来陪伴太子。那真是个喜气洋洋的时刻,人人都把自己刻意修饰了一番,然后袅袅娜娜地坐在太子两侧。太子是个面孔苍白的书生模样,人很瘦弱,个子不很高,由于心绪不好,神情恍惚,两眼看上去很没生气,不像姑娘们想象中的那般英俊,但他是太子,他通身仍旧笼罩着一圈祥瑞的光轮。太子没怎么瞧五位姑娘,但为了不拂母后的一片好意,就对皇后派去询问的长御说:其中一位尚好。长御回望五位姑娘,见四位打扮得花团锦簇,令人眼花缭乱,简直辨不清她们的眉眼,只有一位衣饰恬淡清丽,白色镶红边的大掖衣,玉簪翠环衬托出粉面红唇和明净的笑靥,当下认定太子看中的即是这位丽人--小城官吏王禁的次女王政君。入夜,太子宫内的烛光之下,政君无限娇羞,令太子心魂飘荡,登时将司马良娣抛到脑后。政君初承雨露,想不到竟有身孕,十月之后,为宣帝诞下个白白胖胖的皇孙,母以子贵,政君被册立太子妃,宣帝驾崩,太子即位,太子妃亦顺理成章地荣登皇后宝座,入主正宫。
第28节:第七章 汉宫秋月(3)
而云裳,却永居幽宫深巷,不再有出头之日。快二十年了,云姊慨叹,她无缘再见皇上。后来,政君色衰,皇上又宠年轻的傅昭仪、冯婕妤,可政君毕竟已为后宫之主,她的儿子注定成为明朝的天子。
云姊站起身,眼中迸射出光亮,"你知道吗昭君,非我云裳颜色不及政君,只是一个'命'字。后宫命运不济的多至数千,我们在这儿夜对青灯,秋去冬来,一年一年憔悴衰老直至零落成泥"。云裳领着昭君站在回廊上,秋风低徊,一老宫人在用扫帚哗哗扫着海棠落叶,老宫人腰背佝偻,面有刀刻般的皱纹,年岁当在八九十了。"你看,昭君,她是武帝末年入选的家人子。武帝那时已病入膏肓,她毫无希望地等待着,后来武帝驾崩了,又有昭帝,她于是满怀希望地等,可掖庭又为新帝选了更年轻的民女,她仍是不得见帝面。十三年后,昭帝崩,宣帝继位。再过了二十五年,宣帝崩,元帝立,她早已不再等了,她的眼泪流干了,成了瞎子。"
"可是她怎么还能扫地呢?"
"她对这块地方太熟悉了,她在这里走了七十多年哪,几乎是整整一生。"
"我们也会像她一样吗?"昭君问。
"我会这样,但你不会!"云裳盯着昭君璀璨的面容。"皇上一经见你,便会将千般宠爱集于你身。"
"我……"昭君只觉惶惑,她并不想要皇上的恩宠,她只想回到故乡的山水中。人世间的事竟会这般令她不可理解,皇上为什么要禁锢众多女子,众女为什么要为她们不曾谋面的君王空洒相思泪直到流瞎双眼?昭君只知她的巫山峡水中,青年男女们游戏山野林间,彼此像毛诗中咏唱的: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又有:蒹葭凄凄,白露未唏。所谓伊人,在水之湄……便是那巫山神女也含睇宜笑,渴慕与喜爱的公子相会山间。可是皇上,我们还未曾见过他呢。
张婆又来看昭君,告诉她明日画师将为新选的家人子画像,以供皇上御览。昭君无言地看着她。
"姑娘,"张婆又道:"尔等能否为皇上选中,就看画师的一杆笔了。"
"张婆,昭君不明白,怎要看画师的笔?模样丑俊自长在我们自家的脸上,若天生鄙陋,他难道能遮其丑吗?若天生美者,难道还能掩其美吗?"
"姑娘有所不知,皇上选美,只看图形。画师画美,重在表现。"
"昭君还是不懂,请张婆赐教。"
"你想,姑娘,一支生花妙笔能将你送上天子龙榻,从此尽得龙恩,承受雨露,半世荣耀,一世富贵,这该价值多少金?"张婆诡秘地眨着眼睛,"姑娘还有甚不明白的?"
"昭君明白,是要我们这些家人子给画师贿赂。张婆,农家女儿粗衣布裙手中不曾有一枚铜钱,也没有金钗步摇,便是有,也绝不会拿来谄媚画师。"
张婆大惊,见这小人儿面容端庄,粉白的小脸纤尘不染,张婆又道:"这可使不得!皇上画师,焉敢怠慢,无钱不怕,可先将话儿过给画师:一旦蒙恩,定当重谢……如此这般,简单得很。"
"多谢张婆,昭君自有主意。再问婆婆,一年多前,秭归可有位叫做王婧的入选民女?"
张婆思忖着,口中念道:"王婧,秭归王婧?可是那云光殿居住的秭归疯女?对了,正是叫王婧的。"
"什么?!"昭君惊道:"婧疯了?"
"唉!说来可怜,那王婧进来时兴高采烈,她完全不懂掖庭规矩,简直就是个烂漫的孩童。她以为进宫便是和皇上朝夕相伴,像民间夫妻一样,吵嚷着要去找天的儿子。画师来临摹,有人也对她如此的一番讲解,那王婧硬是不听。她横道:是天的儿子派人来接我,怎还有献媚画师的道理?画师入室,王婧不理不睬,毛画师便有意丑陋她的容颜,给她安了一副卧蚕眉,一只漂亮的凤目成了斜视,鼻子略歪,下唇厚得包得住上唇,这是幅人人忍俊不禁的图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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