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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云姊,我倒想走到火旁,尝试一下手持短匕割而食之的滋味。"昭君说。
宁胡阏氏一出现在篝火旁,武士们的欢声更响了,他们的喉咙愉快地长长地啸着,有些人干脆将自己变做一只调皮的花豹,上下蹿跳着。大单于看着他们,放声大笑。接着,人们安静下来,神情庄重地凝望天空中升起的那弯新月,天地陡然跌进一片安谧中,只有火在不断地舔着渐黑的夜色,匈奴人开始了低沉肃穆的祈祷。
一串串有力的异族语音在昭君的耳畔盘旋,携着一股蓬勃的热腾腾的生命力,这百余名匈奴人,男人和女人的声音汇成一股飞扬天地的长风,昭君抬起头,让长风高高地掀起她的红斗篷,吹掠她的额发,她同他们一样凝望新月,心中充满圣洁的情感。
"……是你照亮了黑夜,你是天父额上的一颗明珠!……你诞生于东方古老的大海,来自纯洁清澈的水中……光明的新月,黑夜中唯一的光亮,是天父将你皎洁的辉光赐予我们,光灿的明月啊!是你为骏马耀亮了道路,是你把崎岖艰险的路途变为平坦的大道!啊,是你!是你……"
第43节:第十章 昭君出塞(3)
昭君第一次感受到这令人血液沸腾的祈祷,她凝看新月,情不自禁地加入那澎湃的合唱:
"……啊,是你!是你……"
这之后,营地重新喧沸起来,人们开始享用他们的晚餐,喝咸咸的滚奶茶,撕嚼着热烫的兽肉,好不有滋味。大单于拔出虎头金匕递给昭君,教她割食,从小做惯农活儿的昭君岂能不会使刀?她很快将一块野猪的腿肉割到自己的金盘里,并学着别人的样子蘸着细白的盐面撕咬起来。
"味道怎样?"大单于问。
"美极!"她吃得兴致勃勃,见韩昌韩将军也刀割手撕地吃得极其豪放,大将军看到公主在瞧他,就笑说,"在草原日子久了,已变得同草原人一般无二了。"又道:"但是,假如你要在草原上住下去,就得吃肥壮的畜肉,喝浓滚的奶茶。公主尝尝奶茶吧。"
昭君捧起金盏,小心地喝了一口,她觉得自己能够接受这奶香浓郁的咸茶,只是她对此十分陌生,她还要不断地品,逐渐熟悉并喜爱它,她小口小口竟一气喝光了一盏。奶茶流进她的体内,肺腑一下子给它弄得热乎乎的,而口中绕缠的余香令她禁不住再向往起奶茶来。
侍女又给她端来一碗。
大单于高兴地看着她接二连三地喝茶,说道:"这浓脂奶茶是能够长筋壮骨的,到了冬天,天地不管怎么严寒,漠风不管怎么呼叫,只要喝上它三碗奶茶,浑身就仿佛有火苗在跳。寒风舔不灭的火苗。"
昭君深深地看着他,这几天她总想一个问题:为什么匈奴人千百年来一直把草原当做家?他们为什么在茫茫草滩上不停地跋涉着?为什么他们不在有河流的地方建起遮蔽风雪的房屋和城市?现在,她有些懂了,匈奴人活着为了同草原抗争,他们要把自己的骨头造硬,让周身泛起热腾腾火力,然后走向风雪。这个民族的性格就是这么喜欢同自然较量,他们根本不会修筑城墙将自己和世代儿孙们圈起来,与风雪雷电隔得远远的,不,每一个匈奴人,君王、武士、贵族、牧民,谁都不能过养尊处优的日子,你要去骑射,去打猎虎狼,去驰骋去抵御严寒,如此与草原搏杀,才是生存的全部意义。昭君再想她的宝坪村,她曾度过的那些日子,艰辛、忙碌但是美好快乐,"我在草原上也会很快乐的,我不会缩在大单于的穹庐里做个娇滴滴的阏氏,我的身子也要腾跳起火苗,我要学会做很多事情。"
马奶酒端上来了,匈奴人离不开马奶酒,吃大块肉,饮大盏酒,搭配得多么和谐,武士们喝得无比豪放,大单于同他们一起豪饮,昭君注意到匈奴人的君臣关系可不像大汉那么森严可怕,天子至尊之身,臣子三叩九拜,奉若神明。这里却轻松得多,诸王武士们与大单于响亮地碰着盏,高声大笑,一连饮下数杯后,大单于紧了紧宽宽的腰带,跪俯在矮脚桌前,伸出强壮的手臂,示意人们同他比试一番腕力。第一个上来的是左贤王,他生得同单于一般高大,是他异母弟,两人都倾其全力,拼命要扳倒对方,武士们在一旁嚣叫着,一边跺足鼓劲儿。昭君也紧张地看着,内心希望她的君王能赢。
韩昌走到她身边,"公主回帐歇息吧!马奶酒使他们兴奋起来,一会儿还要摔跤,跳舞,好一番喧腾呢。"
但昭君没有离去的意思,她大睁着双眼,"韩将军,大单于会赢左贤王吗?"
"左贤王年轻力壮,整整小单于十五岁,可大单于神勇非凡,豪气正炽,公主请站到前面大单于能够看见你的地方,如此,他必胜无疑。"
果然,在左贤王将要压倒单于之时,呼韩邪猛然看到了凝立在眼前的宁胡阏氏,她的红色斗篷就像一支点燃的火炬,他的面颊感觉到了一种热切的注视和灼照。他的身上陡然增添了一股神奇的力量,竟一下将左贤王按压下去。
匈奴人欢呼起来,为他们的单于神力盖天而衷情欢呼。
太子雕陶莫皋站到空地上,他将皮袍紧扎在腰间,赤露着铜色的上身,春夜仍是寒冷的,冷风撞到匈奴武士的胸背上,竟被那么一股热力烫得缩退回去。
又一赤裸肩背的武士上场同雕陶莫皋比试摔跤,两人像雄狮一般以紧张专注的眼神盯着对方,相互绕着圈子,一步步逼近着,紧跟着,两人猛扑上去,头、肩、臂、膝相抵着,一心要把对手撂倒在自己的脚边。
武士们狂呼叫好,一起唱起曲调亢扬的歌子:
啊,塔里达塔里达
矫健的雄狮塔里达
搏斗吧,进攻吧
塔里达塔里达
勇猛的雪豹塔里达
冲锋吧,战斗吧
塔里达塔里达……
年轻的太子终于将对手按在自己的腿下,再一个武士跳上场,数番较量后,都败下阵来。武士们更热烈地喊叫着。羌笛吹响了,芦笙胡琴给这热闹的夜晚更添一种气氛,匈奴人围着篝火跳起奔放的舞蹈,男子们跺足甩臂,时而以苍鹰飞翔的姿态,时而双脚激烈踏动,模仿战马奔驰的样子。
"嗨嗨!塔里达!……"
大单于也汇入狂舞的人们中,张开双臂有如翱翔的鹏鸟苍鹰,脚步铿锵激昂踩踏着铜鼓热腾腾的鼓点,韩将军也起身舞蹈,与大单于面对面地舞,同样有力的动作,同样如醉如狂。
夜在蹿动的火光中摇晃着,散落在夜空中的星星似被摇落下来。
当篝火将熄,铁钎上只剩一副副兽骨架时,醉酣的匈奴人便各自回帐歇息了。昭君也回到她的白羊毛暖帐,侍女胡蜜儿已把两只铜炉烧得热烫,不断向帐内播散热浪,云裳备好热水为阏氏洗妆。当昭君身着轻滑的红绢钩肩心衣躺到铺着白熊皮的软榻上时,大单于走进来,云裳和胡蜜儿俯身向他施礼,然后轻轻退出去。
第44节:第十章 昭君出塞(4)
昭君拉上丝棉被盖住裸露的肩头,呼韩邪凝看榻上的美人,去掉了金钗步摇,她的黑发铺展在枕上,有如流泻的长瀑,洗去脂粉的脸容漫布娇羞的红晕,真美得让人心弦颤动。大单于走近她,单膝屈跪在榻前,用手轻轻触摸她丝帛一样柔滑的额头、脸颊,触摸她花瓣一样的柔唇,大单于的眼中没有狂暴的欲望,那种疯狂占有她的念头一丝一毫都没有,他只愿这样宁静地看着她,轻轻地触摸她,大单于的确陷进了一种以前不曾有过的奇妙心境,他那大匈奴武士硬邦邦的心房里忽然涌流着这么多柔软的情怀,哦,这么多呵!他感到自己想要对她倾诉些什么,无穷无尽地倾诉下去,在这个静谧的夜晚,帐外一堆堆篝火已燃成余烬,不知名的小虫儿在草叶下唧啾鸣叫,高空那弯新月柔和恬静地照耀着世界。多美妙啊!他的心在体味着极其细腻的情感,他事实上已跌入一种浓浓的诗的氛围里了,可是他不会赋诗,也不会吟诵汉人的优美诗篇,亦不会喃喃低述绵绵的情话,他多想呵!可他不会。但他懂得作为人活在这世上,幸福的概念不仅是牛羊强壮,人丁兴旺,风调雨顺,部族间平安和睦,还有对心上的姑娘的一种爱,一种至纯的情感。呼韩邪发现这爱和情感同样是那般深沉宏阔,挥扬出去足以泣天感日。
昭君在这柔情的注视中,所有的惶惑和不安都消失了,她静静地卧在榻上,她感到了她的君王无限细腻的爱,身心格外安宁舒坦,她闭上眼睛睡去了。
在以后的夜晚,她都如此温馨地安睡在他的注视和触摸里,她熟悉了他的目光和手掌,竟变得如此依恋起来,有一晚,大单于因同韩将军叙谈,迟了一些时候才进大帐,她便无法入睡,隐隐地盼望着。
毡车队继续向北行驶,从左冯翔进入了北地郡,春天过去,夏季开始了,北地有连绵的丘陵,有松软的小平原,匈奴人并不快马加鞭地赶路,大单于怕他珍贵的阏氏经受不住剧烈的颠簸和劳顿,车队走得很缓慢,这样一来,马儿们就可以从容地享受着夏季原上茂盛的青草。每个上午,阳光未到顶足,风还很清爽,昭君都要走出毡车,骑马走行一段,现在,她可以不用太子持缰了,她自己抖开缰绳驾驭白马,她的身体渐渐习惯了这起起伏伏的动律,这动律与她血液深处的某种旋律重合了,千年百年以前,我便是马背之上的一名骑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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