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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曾介与崔肃争不出个结果,叫凌见微的人拿着笤帚扫地出门,凌见微兴许不如这两人有见地,能钻营,可她这十来年主母也不是白当,在用人御下这一块,看她把东跨院守得固若金汤就知道,只要凌见微想,没人能钻她空子。
崔肃完全忘了身后马车里还有继夫人在等待,他只要一想到凌见微可能会嫁给曾介,从此这两人远走高飞,从前属于夫妻二人的恩爱,自己却被曾介替代,一颗心真如油煎火烧,痛不堪言。
曾介瞧崔肃也没顺眼到哪儿去,这两人被撵出书局还要彼此较劲,直到崔家马夫前来催促,崔肃才想起新婚妻子在等,明明已经和离,他却生出一种心虚感,飞快地朝书局里瞟去,怕被凌见微发现。
曾介何许人也,见崔肃这般,便笑道:“原来嫂夫人也在,崔大人,何不请嫂夫人出来一见?”
崔肃不愿跟他多说,拂袖而去,上了马车脸色也不好,那继夫人今年将将双十年华,婚后至今未与夫君圆房,老太太明里暗里已催了好几次,她也不求情爱,只求能有个孩儿傍身,若是能生个儿子再好不过,只要在崔家站稳脚跟,便不必担心日后被丢弃。
见崔肃脸色不好,她也不敢说话,崔肃一心想着凌见微,更是不会在意继夫人的心情。
曾介望着马车驶去,冷笑不止,好一个痴情崔肃,吃着碗里还瞧着锅里,当他再娶那一刻起,他跟凌见微之间便已彻底断绝了可能,曾介压根没把他放在心上。
他自己的马车也停在书局外的护城河边,踩着马凳上车后,曾介忽觉不对,车夫方才怎地没跟自己问安?
后背一阵发毛,不知何时一把雪亮的匕首横在曾介脖颈处,曾介冷汗涔涔,想不出是谁要害自己,“你、你是谁?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想请曾大人随我走一趟,见见我家主人。”
曾介咽口水都不敢用劲:“你家主人是谁?”
那人道:“你见了就会知道。”
下一秒曾介便被击晕,马车开始向前行驶,任谁都没有察觉到这里的异动。
不知过去多久,曾介迷迷糊糊醒了过来,他只觉鼻间一阵瘙痒,似是周围有不少尘土,他咳了两声,发觉自己的眼睛被黑布蒙起,双手也被反缚,四下静寂无声,这令曾介感到不安。
可他到底是封疆大吏,不像常人惊慌失措,在没弄清处境之前,曾介不喊不闹不挣扎,摸索着系在手腕上的绳结,想尝试看是否能将其解开。
一阵浅不可闻的脚步声响起,随后他被拎起,推搡着往前走,曾介连声问:“这里是哪里?你们是什么人?抓我到底想做什么?!”
很快,蒙眼的黑布被取下,一阵亮光刺入双眼,曾介的眼睛不受控制地流出眼泪,浑浑噩噩中,他看见了一个他做梦都没想到的人。
这,这不是凌见微的女儿吗?
了了坐在上位,她身边一左一右各有一名戴着面具只露出眼睛与嘴巴的护卫,而她穿着一身白衣,看起来完全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惟独那双眼睛,却又透着孩童决不会有的冷淡与审视,这令曾介感到危险。
为了求娶凌见微,他去过凌家数次,但与了了仅有一面之缘,他原本还准备了小女孩都会喜欢的礼物,想通过讨好孩子来俘获凌见微芳心,没想到礼物送出去尽数石沉大海。
“了了,你是了了,对吧?你、你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你也被人抓来了?”
了了静静地看着他表演,眼眸微微眯起:“你跪着,我坐着,为何你会觉得我与你同为阶下囚?”
曾介不傻,但他想不明白这个孩子为何会在此处,而且这些黑衣蒙面人,一个个对她毕恭毕敬:“你……你娘她知道吗?”
了了动了下手指,曾介猛然呼出一口寒气,紧接着他不由自主倒在地上,拼命吸进的空气如针扎刀刺,冻得他面色发青,就连脸上的汗毛都结上一层淡淡白霜。
护卫们漠然地看着这一幕,了了则饶有兴味地欣赏着,直到曾介匍匐在地,不敢再开口,她才满意地说:“不要质问我。”
寒气褪去,若非痛苦太过刻骨铭心,曾介会以为刚才那一幕是自己的错觉,他仓皇地望着了了,“你……不,您……您想要我做什么?”
能在丘州一路青云直上升任都督,手里还有四十万大军,曾介其实相当会察言观色,抓他过来肯定不是想杀他,否则在马车里就可以动手,留着他就说明他还有用,刚才的痛苦是下马威,他得证明自己的确有用,才能活着回去。
了了问:“你在怀疑什么?”
曾介下意识就想否认,幸而他及时警醒:“我,我……”
他不知自己是哪里露了馅,又想蒙混过关,又怕被看穿,支支吾吾半天,愣是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能说出来,了了做了个手势,曾介身后那名蒙面护卫抬腿就是一脚,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曾介抱着腿疼得面色发白,叫声被护卫堵住,这一切都在转瞬见发生,曾介不敢再隐瞒:“……数日前我进京述职,梁王私下约见于我,告、告知我,陛下在民间疑似有子……”
梁王的人查遍了京城,最终将目标放在了崔肃身上,他带那孩子回府的时间过于巧合,虽说是外室子,却无迹可寻,曾介明面上是纯臣,实际上却早已与梁王交好,此番受梁王所托,以局外人的身份调查,不容易引起怀疑。
恰好因这外室子之事,凌见微与崔肃和离,曾介对她一片痴心做不得假,不想凌家被牵连,便想娶凌见微为妻,带她回丘州,天高皇帝远,随便梁王怎么对付崔家,只要不波及凌见微即可。
当然,除了痴情外,这其中也有私心,凌家父子三人均在朝中身居要职,凌见微二嫁之身,又得父兄宠爱,娶她为妻,一能圆这份心意,二也能再为梁王增添助力。
“那你查的如何呀?”
哪怕是在皇帝面前,曾介都是不卑不亢,虽与梁王交好,也从不卑躬屈膝,可面对一个小女孩,曾介却生出满身冷汗,他不敢有丝毫隐瞒:“……没有任何异样,想来是梁王弄错了。”
了了很满意曾介如此懂事,她问曾介:“既然如此,若梁王问起,你要如何回答?”
“自然是如实以告,请梁王不必杞人忧天。”
说完这话后,曾介心跳极快,因为他知道,这关乎自己是否能活,谁知了了并未立刻放他,而是话锋一转:“丘州地处要塞,我记得,你手头大概有四十万的兵?”
曾介迟疑片刻才答:“……是。”
了了又问:“你与梁王私交甚笃,可曾与梁王商量过,如何使用这四十万兵力?”
曾介的冷汗接连滴落,他清楚了了不是在问这四十万兵怎么用,而是在问他,梁王是否有不臣之心,如果有,那么与梁王交好的自己,也难逃一死。
“臣不敢,臣与梁王虽交好,却不曾有过什么盟约,臣一心一意效忠的只有陛下!”
不知不觉间,他已将自称改为了臣,曾介运气不错,他父亲曾是先帝重臣,幼时先帝摆宴,他也曾有幸目睹圣容,先帝励精图治,性情严苛,此时与了了对话,竟让曾介又一次回想起幼时面见先帝时的畏惧,这是今上没有的压迫感。
“起来说话。”
“……臣不敢。”
曾介并非推辞,而是当真不敢,了了歪了下头,护卫便强制曾介起身,这一下碰到他被踢断骨头的小腿,疼得他面色煞白,但无需护卫堵嘴,他已不敢叫了。
了了的手指轻轻在桌面上敲击,发出一声又一声缓慢且规律的“哒”、“哒”、“哒”……这声音听在曾介耳中,与催命符无异,他拿不准自己的话究竟是否令对方满意,今天自己又是否还能活着离开。
了了依旧不言语,曾介便愈发紧张难安,就在他的精神紧绷到极致,脑子里那根弦儿眼看就要绷断时,一名护卫向他展示了手中金牌,上面的祥云龙纹曾介再熟悉不过,这是陛下的贴身之物!
怎么会在了了身上?!
“你觉得,是梁王之子厉害,还是我厉害?”
梁王之子能成为宗室中呼声最高的过继人选,并非是他优秀的一骑绝尘,纯粹是因为梁王势大,梁王与皇帝同父异母,他的生母岑太妃出身四大士族,与皇帝的生母顺安太后是一辈子的死对头,顺安太后虽也出身官宦世家,父亲却是个五品小官,全靠她当上皇后,才得了个国公之位。
如今太妃与太后虽已作古,岑家却在暗地里推动梁王之子过继一事,皇帝自然不愿,所以才拼了命的拖。
梁王之子是个出了名的熊孩子,成日招猫逗狗不干人事,根本不配与了了相提并论。
自曾介看到那块金牌,便有了个大胆的猜想,他回答说:“您胜梁王之子百倍。”
“那你觉得,是我当皇帝合适,还是梁王之子当皇帝合适?”
曾介吓得腿疼都忘了:“可,可,可——”
“嗯?”
曾介连声道:“您合适,自然是您合适!”
了了望着他:“话是这样说,我身边却少些人手。”
曾介全明白了,自己为何会被挟持,全然是因为这位主子想收了自己!帝王之女,与亲王之子,究竟谁更名正言顺,这还真不好说,不过眼下势不如人,曾介就是不想投诚也必须投诚,毕竟性命远比气节重要,更何况皇帝还活着,他难道要为了梁王的儿子,去得罪皇帝唯一的孩子?
他忍着腿疼跪下:“愿为主子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了了没有说话,曾介则再次被蒙上眼睛,他任凭处置不曾反抗,相当识时务,直到被丢回马车,那名踹断他腿的护卫,还帮他把骨头接了回来,虽说不能跑不能跳,但至少能走了。
曾介被送走后,了了吩咐一名护卫:“去告诉陛下,就说可以放曾介回丘州了。”
早在与皇帝相认后,了了便从他手中得到了朝臣们的档案,仅用三日,便将大臣们的身家来历摸得一清二楚,也正是在这些人里,了了选中了曾介,这才有曾介回京述职一事。
在她的授意下,皇帝多留了曾介几日,直到了了确认时机已到,可以下手。
梁王的手伸得太长,而皇帝对此居然无能为力,这皇帝当的,不如早早退位。
曾介是个聪明人,与聪明人打交道的好处就是无需说太多废话,了了的冰雪之力并未完全恢复,这个世界的女人也无法给予她力量,所以兵权便显得尤为重要,若她是身份不明的敌人,曾介即便表示效忠,也不过是虚以委蛇,一旦安全便会立刻反水。
偏偏她现在的身份是帝王之女,曾介难不成还要去皇帝面前告她的黑状?不可能的,连皇帝自个儿都弄不明白的事,就算他去告状,皇帝也只会和稀泥。
之后几日,曾介一直老老实实,直到述职结束启程回丘州,临走前,他还特意差人往凌家送了几十抬礼物,明面上是给凌见微的,实际上是向了了表忠心。
这看在凌家两位奶奶眼里,那真是痛心不已,曾介出手这般阔绰,若是真嫁了他,那还不是想什么有什么?丘州可是有好几座金矿!姑奶奶真是糊涂,错过了这村,哪里还有这店?
从前凌见微觉着在娘家住这样久不好意思,老太爷老太太又不停给她送好东西,于是每每两位嫂子前来,她便会分一些给她们,甭管是价值连城的夜明珠还是奢华的头面,全都送出去。
除了女儿,也不能忽略侄女侄子,这才是好姑姑。
可现在不同了,这些好东西她都要给女儿留着,她送出去,嫂嫂们只会觉得天经地义。
曾介送了几十抬礼物后,凌家两位奶奶再度上门,看似是跟凌见微聊家常,话题却有意无意往曾介身上带,凌见微说:“曾大人已回丘州,嫂嫂们这些话可不能再说了,免得坏了曾大人的官声。”
凌大奶奶道:“妹妹,嫂子同你说点掏心窝子的话,这回你可是真糊涂啊!曾大人这一走,下回回京不知要到什么时候,难道你还想为那崔肃守一辈子不成?”
凌二奶奶也说:“大嫂说得是,妹妹,你就是不为自己想,也得为了了想,要不了几年她就能说亲,你忍心叫她被人嫌弃么?”
本朝有个不成文的习俗,无父或是无母之女,在嫁娶之事上,都要艰难些,父亲再娶的还好,若母亲和离……那真真是不受待见。
凌见微笑了笑:“我知道嫂子们的意思,不就是怕那些好人家,觉得有我这样受不得委屈的娘,就会养出心比天高的女儿?”
两位奶奶顿时有些尴尬,没想到凌见微说话如此不客气,可平日里最妥帖的凌见微却像是没察觉到她们的不悦,仍旧笑着说:“不过这也难免,那些贤惠出了名的娘,教出来同样贤惠的女儿,只要嫁人,哪个没受委屈?”
“公婆偏心,她们委屈,姑奶奶蹭娘家吃住,她们委屈,儿子不如旁人家女儿出息,她们还要委屈,我寻思着,这也挺好,旁人委屈,总好过我委屈,嫂嫂们说是不是?”
凌见微笑盈盈的,半点嘲讽意思都没有,她也就随口说两句,嫂嫂们不来给她添堵,她也不会寻她们麻烦,这凌家就许大哥二哥拖家带口的住,却容不下她们母女两张吃饭的嘴?
凌大奶奶干笑两声:“是,是啊。”
凌二奶奶同样干巴巴地笑,三人又说了几句话,凌大奶奶把话题绕回到了曾介的礼物上,开始感慨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像曾大人那样的人中龙凤,一旦错过,可再没后悔的机会了。
“你要是喜欢,你可以改嫁。”
冷不丁来上这么一句,把两位奶奶吓一跳,凌见微则欢喜地放下手中活计迎上去:“乖女,你回来啦?”
了了跟在凌见微身边,冷冷地看向两位舅母:“你说得不错,曾介不近女色,也无庶子,确实是比你夫君要好,你不如与他和离,去改嫁曾介。”
凌大奶奶顿觉受辱:“你!你这孩子,怎能这般与我说话?”
“你一个大家主母,成日背着夫君提别的男人,莫非是对曾介动了心?”
凌见微:……
凌大奶奶气得找凌见微要说法:“妹妹,你看这孩子,她都说的些什么!”
凌见微说:“嫂嫂,我与你不同,我是离经叛道不守妇德的女人,像你这种好女人,跟我走得太近可没好处,了了这也是为你好,才这样说。”
凌二奶奶见状不妙,赶紧起身告辞,凌大奶奶也待不下去了,回去哭了一整天,直到晚上凌家大爷回来,她才顶着肿成桃子的眼睛朝夫君诉苦,盼望他能去管一管凌见微母女。
凌大一听,孩子说的这确实不像话,好好的小姑娘,哪里能这样粗俗?
凌大奶奶的儿子听说母亲被欺负了,也是义愤填膺,但隔日到家塾瞧见了了,那点子为母报仇的志气瞬间烟消云散,谁叫他打不过?家塾里男孩子多,起口角甚至是动手是常有的事儿,但大家手上有分寸,不像这个表妹,不动手则矣,动起手来非伤即残。
凌大心疼妻子,记挂着这事儿,当日回家提早了些,凌见微还没回府,院子里只了了一人,因为她性格冷淡,没什么喜好,凌见微也只能去摸索女儿究竟喜欢什么,她在院子里给了了做了一架秋千,入秋后天气凉爽,了了常坐在秋千上看书。
像凌大这样的一家之主,教训起人来,尽是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他不会认为自己有错,反倒是不听他讲的人才有错,若是还不按照他吩咐的去做去改,那真可以称得上是罪大恶极。
他刚说了没几句,就被了了打断:“我记得你曾说过,要跟我过几招。”
她把书放到秋千上,“就现在吧。”
凌大已将此事忘了,他当初那是随口一说,逗孩子玩,哪里会真放在心上?一个成年男人,跟一个小女孩过招,这不是欺负人吗?
此事他也忘了,他那俩儿子在了了手上吃过好几次亏,如今瞧见了了,跟耗子瞧见猫似的。
凌大笑道:“我可不欺负小孩——”
话没说完,了了一脚踢在他腿间,凌大立时面如金纸,双手往下一捂,哆嗦着倒了下去,了了走了两步,俯视他,轻哼一声:“但我会欺负大人。”
说完,她也不管凌大死活,重新坐回秋千上,拿起那本没看完的书快速翻了一遍,当凌见微回来时,就看见她大哥在地上抽搐,女儿还在悠哉悠哉荡秋千。
凌大好面子,被妹妹扶起来还拼尽全力叮嘱:“别、别说出去……”
凌见微无言以对,因为了了讨厌吵闹,她吩咐院子里的下人,姑娘在时,都不许打扰,也不许露面,没想到大哥居然为了不被人看见,连喊都不喊。
这倒是凌见微误会了,凌大不是不喊,毕竟他也不想自己真废了,他是想喊却喊不出来,真让人搞不懂,这么点大的小女孩,力气怎么这么大?!
凌见微小声说:“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大哥你也真是的,跟小孩子闹什么呀,了了多大你多大?”
她把凌大扶进屋子,想叫人找大夫,被凌大拒绝,万一大夫问他怎么伤的,他要如何回答?还是忍一忍吧,忍一忍就过去了,见微说得对,小孩子的一脚而已……
现在凌大全身的痛感都集中在某一处,之前他听儿子抱怨,说表妹下手太狠,没人敢惹,当时凌大还不以为意,心想六岁的小女孩,再狠能有多狠?那小拳头砸身上恐怕都不痛不痒。
现在他知道了,真的很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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