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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娃的话在菊花心里荡起了一点涟漪,但是不多,因为她早已习惯弟弟吃好的了,全家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节省,姐姐妹妹们还不是一样?就连最小的梅花都不会多说什么。
弟弟好了她们才能好,弟弟不好她们也好不了——这句话对菊花来说即便不到刻骨铭心的地步,至少也是铭记于心。
“你少胡说了!”
饭桌上,菊花揭竿而起,她的愤怒看在其它家人眼里,大家不解纷纷,于老更是把筷子一拍:“菊花,吃饭的时候吼叫什么,没规矩!”
菊花连忙说:“不是的,是有人在我旁边说话——”
她试图指给父亲看,可夏娃没有实体,别说于老,就是能跟夏娃对话的菊花都看不见,所以在于老眼里,便是女儿胡言乱语。
他不赞同地看她一眼:“胡说八道,刚才谁在你旁边说话了?”
“真的!”菊花用力地说,“爹,真的有人说——”
“说什么?”于老蔫问。
菊花本来想把夏娃的话如实相告,她才不信夏娃说的,更不会听从夏娃的蛊惑,但在菊花开口之前,夏娃凉凉道:“你可想清楚,我说什么你家里人听不见,你要是把我刚才的话说了……你猜他们相不相信你?会不会觉得你是故意的?以后在姐妹里,你可就难出头喽!”
就算菊花把她的话重复一遍又怎么样?难道这家人还能把夏娃弄死?小女孩似乎没弄明白自己的处境,一旦她说了对弟弟不好的话,哪怕那话只是转述,她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说……说……”
菊花说了半天说不出来,这下就更像是在随口胡诌了,幸而于老蔫没打孩子的习惯,倒是于老媳妇丁芬芳,本就因自己没能给老于家生个男娃有愧于心,见女儿如此不懂事,忍不住用力拍了把菊花的后背:“跟谁学来的,一天天就知道撒谎!”
菊花委屈的眼眶都红了,夏娃在一旁火上浇油:“好可怜哦,连你亲娘都不相信你的话,你说要是毛蛋,你娘会打他吗?”
菊花忍不住顺着夏娃的话幻想了一番,最后绝望地发现,如果这话是毛蛋说的,她娘是决不会打毛蛋的,说不定还会全家一起紧张起来,疑心毛蛋是不是中了邪。
“好可怜哦,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样可怜的小孩,连你亲娘亲爹都不向着你,反倒向着外人,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呢?”
年幼的菊花忍不住了,这回她噌的站起身,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在接触到家人或诧异或恼火或不解的目光后,她讷讷道:“我吃完了。”
丁芬芳见她跑走,忍不住叹气:“都这么大的姑娘了,眼里还是没活,在家里有人让着她,以后嫁了人可怎么办?”
大人们对此愁眉不展,桃花杏花跟着忧虑纷纷,惟独毛蛋声音清脆:“夫妻之间应当彼此扶持,难道将姐姐嫁出去,是要她去旁人家做活的不成?”
他突然来上这么一句,听得老于家四对妻夫面面相觑,接下来毛蛋又说:“以后我一定会有出息,世上若没有配得上姐姐的好儿郎,我便养姐姐们一辈子。”
那么点儿大的人,豪言壮语说得叫人心惊又感动,尤其是已经到了说亲年纪的桃花,她几乎是立即红了眼圈,听在只有女儿的大房跟房耳中,更是动容不已,姜红枣甚至还对了了说:“你看你弟弟多有良心,以后你可也好好对他,互相帮衬。”
所有人都很感动,连跑去屋外的菊花听见弟弟这番言论也差点儿流出眼泪,夏娃慢悠悠道:“好可怜哦,不就是上下嘴皮子一翻,好听话谁不会讲?恕我直言,他现在才两岁,等他有出息,你就先不说了,你大姐二姐恐怕早嫁了。”
“话又说回来,倘若刚才那话是你说的,你觉得你二婶会让你们互相帮衬吗?”
菊花抹了把脸,闷闷地说:“爷说以后送毛蛋去念书,我又不能念书,怎么会比他有出息?”
夏娃:“好可怜哦,那你为什么不能念书呢?”
菊花回答的很是理所当然:“因为我是女的啊。”
夏娃:“好可怜哦,女的为什么就不能念书呢?”
菊花叫她问懵了:“什么为什么……不能就是不能,就算我爷愿意送我去,人家学堂也不收。”
夏娃:“好可怜哦,学堂为什么不收呢?”
菊花:“因为我是女的啊。”
夏娃:“好可怜哦,女的学堂怎么就不收呢?”
菊花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发晕:“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不知道。”
夏娃:“好可怜哦。我一问你,你就说因为你是女的,所以才不能这样也不能那样,你不觉得这么说很奇怪吗?女的既然不能传宗接代也不能念书,又为什么能下地干活,能洗衣煮饭?”
菊花回答不上来,但她不肯服输,不愿意被夏娃这个“怪物”弄得下不来台。于是她努力回想平日的所见所闻,还真让她想起来,村里有户人家的闺女嫁在府城,据说一开始是去做丫鬟的,没想到叫老爷看上了,抬做了妾。
于家村虽不富裕,但把女儿送去做妾还是少见,对此那姑娘的家里人振振有词,菊花曾顺路听过一耳,此时便七七八八复述出来:“这怎么能一样,男人跟女人各有各的事情做,男人养家糊口,女人相夫教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像是白天出太阳,晚上出月亮一样。”
菊花还记得,那姑娘的家里人因此洋洋得意,因为哪怕是做妾,自家姑娘也享到了寻常庄户人家一辈子都享不到的福,只要生出儿子站稳脚跟,不仅不用为以后的日子发愁,甚至还能反过来帮衬家里。
对于菊花理直气壮的言论,夏娃并不意外,她的数据库中多得是这样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的家伙:“好可怜哦,其实月亮本身并不会发光,你所看到的月光,是月亮反射出来的太阳光。”
菊花才不信呢:“你少骗人。而且,我才不可怜!”
夏娃每每跟她说话,开口必带一句好可怜哦,虽然菊花不认为自己可怜,但她还是受到了影响,没忍住反驳。
“谁说你不可怜,你吃不上肉穿不上好衣裳,还得干活,你不可怜谁可怜?”
菊花道:“我奶我娘我姐她们都干活,我爷我爹我叔伯他们也干活,全家人都干活!”
夏娃:“好可怜哦,人家干活是为了谁,你干活又是为了谁?”
菊花被她一句又一句的好可怜哦弄得后背发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里又气又急,坚决不愿意承认自己可怜!
她绞尽脑汁,终于找到了有力证据:“我爷爷家的姐妹,不仅要干活,还天天挨打!”
菊花说的爷爷,是于老蔫本家一个兄弟,跟于老蔫家一样,一气生了四五个丫头才有了男娃,从此之后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中怕摔了,那男娃被惯得无法无天,跟他们家比,于老蔫家的女娃简直是活在福窝窝中。
那家的几个女娃个个皮包骨头,菊花还曾亲眼见过年纪最小的那个给男娃当大马骑,除此之外,吃不饱穿不暖挨打受骂更是家常便饭。
夏娃笑嘻嘻道:“好可怜哦,既然你这么会比较,这么懂得知足,怎么还跟于宝珍比呢?”
菊花一下叫夏娃说中了隐晦的心思,瞬间表情失控。
对嘛,这才对嘛,夏娃心满意足地想。
她改变口气,用充满蛊惑的声音说道:“有句老话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一个人安于现状的前提,至少得是衣食无忧还有自由。你瞧瞧你,家里又不是没有肉,偏偏落不到你嘴里,你就该不甘心,你就该怨恨,但你恨于宝珍有什么意思呢?于宝珍嘴里的肉又不会分给你,于宝珍就是死了,也轮不到你去继承她的鸡蛋跟糖,可你们家不一样呀。”
“你爷为什么如此抠门?还不是想把钱省下来送毛蛋去念书?这一年到头没别的入账,只能从家里人牙缝中抠,可我就纳了闷了,先不说毛蛋以后有没有出息,就算他有,你又能沾什么光?”
夏娃好好给菊花算了笔账,毛蛋现在两岁,哪怕他是天纵奇才,也不可能在五岁之前考上秀才吧?且不说科考所需费用,光是拜师的束脩加上笔墨,于老蔫家怎么负担得起?
“光是秀才就得考回,考完了秀才,往上了还有举人、进士——考到头发花白牙齿掉光的大有人在,你们老于家祖上也没出过什么读书人,怎么着这文曲星还能落你家祖坟不成?”
说完,夏娃话音一转,长长一叹:“所以啊,我劝你还是早做准备,你几个姐姐年纪比毛蛋大得多,人家到时候嫁出去一了百了,你嘛……”
菊花听着这语调,不觉抖了抖:“我、我怎么样?”
“你们村里那个做妾的姑娘,听说她家老爷比她爹年纪都大。”
可惜菊花看不见夏娃,否则一定会被她脸上的恶意吓出个好歹。
还不到十岁的菊花,对夏娃说的话并不能完全理解,但她心中却被埋下了一颗种子,关于夏娃没有说完的话,菊花甚至在心底帮她补齐了。
恨于宝珍是没有意义的,于宝珍是死是活,菊花的生活都不会有什么变化。可不要弟弟又怎么行呢?她们家一直被人看不起,不就是因为家里没有男娃吗?有了男娃,她顶多是吃不上肉,要是没有男娃,那家里这辈子都抬不起头。
菊花隐约觉得夏娃的话有点道理,又觉得和以往自己所听到的背道而驰,她不知道应不应该相信一个怪物。
而夏娃见好就收,她能说的话多了去了呢,这才哪到哪。
堂屋里的人开始出来准备洗脸洗脚睡觉。这会儿不比现代,柴火得劈水得挑,除却农忙时节外,于家村并没有天天洗澡的习惯,于老蔫家之所以这么爱干净,完全是毛蛋要求的,他人不大,却很讲究。
此时夏娃已经回到了了身边,邀功般道:“你就瞧好了吧,要不了多久,那女孩就会对我言听计从。”
直到睡前,菊花都没有再听见“怪物”的声音,她松了口气,又有点说不上来的失落,睁着眼睛望着黑乎乎的头顶,耳边是父亲的呼噜声,身边还有动来动去的妹妹梅花。
大姐跟二姐现在都还在睡一张床,不出意外的话,未来直到她出嫁前,也都要跟妹妹一起挤。二伯家就不一样了,昨天她还听见爷跟二伯商量,说要找人给毛蛋打一张小床,因为毛蛋想要一个人睡。
……她也很想一个人睡啊!
姐妹俩睡的这张床并不大,一个屋子全靠一张草苫子隔开,身下铺的草席睡久了会黏在身上,还会有一种很难闻的气味。
毛蛋才两岁,他说想一个人睡,家里就开始像模像样的给他准备,大姐都到说亲的年龄了,大伯也没想过给她跟二姐打一张床——这么小的床,她和梅花睡还勉强能够,大姐二姐肯定挤得要命。
在今天之前,菊花都觉得有弟弟是件很好很好的事,爷奶有了笑脸爹娘有了奔头,她和姐姐妹妹们有了依靠,但是……
菊花翻了个身,小心地把梅花抻过来的腿儿撇开,免得吵醒妹妹。
习惯了得到好东西的人,真的不会感到理所当然吗?万一以后,毛蛋不着调,没出息,那她跟姐妹们要怎么办呢?难道要指望着大伯家二伯家还有自家,再努努力,重新生个弟弟出来?
两年前没有弟弟的时候,家里虽不富裕,至少不像现在这般拮据,省吃俭用是为了攒钱送弟弟去念书,那要念多久呢?能保证一定念好吗?
就这样,菊花胡思乱想了一整夜,次日起来时整个人蔫头耷脑打不起精神,被大姐桃花叫去喂鸡。
现在家里饭不用女娃们做了,家里的米面粮食都由刘春花管,但做饭是儿媳妇们在做,期间稍稍藏点吃的,刘春花发现不了,就算发现了,一般也不会说什么。
姜红枣起得早,主要是为了去捡鸡蛋,家里的鸡有时下得多有时下得少,她悄悄藏了几个,趁着烧火的时候丢进灶膛煨熟,然后在大嫂出灶房时迅速摸出来塞进口袋。
面上不显,烧完火回房的脚步却比平日快上不少。
毛蛋睡得迷迷瞪瞪,自打他穿越过来,全靠888才分得清时间,如今生物钟已然养成,哪怕不情愿,还是到点儿就醒。
一股香喷喷的味道在鼻尖弥漫,毛蛋眼睛还没睁,鼻孔已经不停放大又缩小,缩小又放大。
姜红枣怜爱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快吃。”
两个熟鸡蛋,一个给了毛蛋,另一个姜红枣递给了女儿。
她把鸡蛋外壳草草擦过,不过上头还是沾染了点草木灰,熟鸡蛋在床边一磕,剥去外壳便露出里头蛋白,换作以前,毛蛋绝不相信自己会馋鸡蛋馋到流口水。
他顿时睡意全无,眼睛盯着鸡蛋打转。
了了没有接那个熟鸡蛋,姜红枣以为她还没睡醒,原本想让了了自己剥,这会儿干脆也给磕了,本来两个蛋壳都黑乎乎的看不大出来什么,剥开后就不一样了。
鸡蛋也是有大有小的。
了了这个比毛蛋那个小了一圈。
姜红枣似乎看出了了在意的是什么,说:“毛蛋还小,你是姐姐,得让着弟弟。”
这话乍一听好像没毛病,可实际上是两岁的毛蛋吃过的好东西远超比他大的荷花,于老蔫家六个娃,五个女娃都是瘦条儿身形,惟独毛蛋白白嫩嫩还带婴儿肥,菊花跟梅花两岁的时候,说不定都没他一半重。
了了冷淡地看姜红枣一眼:“儿子是给我生的?”
姜红枣没想到向来不爱说话的女儿居然顶嘴,登时恼火不已,觉得自己一大早给她弄鸡蛋吃,不仅没得句好,还被刺了回来,于是一把将鸡蛋收回:“爱吃吃不吃拉倒。”
毛蛋连忙抓住母亲的衣袖,用软萌的声音说:“娘别生气,我是男子汉,我不要姐姐让,我可以保护娘跟姐姐。”
姜红枣闻言,动容不已,毛蛋则拿余光飞快瞥向了了。
要说这个家谁最难攻略,那非亲姐姐荷花莫属,他长得可爱嘴又甜,还懂得分享,很少吃独食,因此连大房房的姐姐们都对他宠爱有加,惟独这个亲姐姐,无论怎样讨好都无济于事。
“在她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呢?这么点大的女孩,心防却这样重。”
毛蛋如是跟888说。
888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她天生就是捂不热的人?”
毛蛋诧异:“女孩子大多共情能力强,同情心丰富又很善良……不过就算是亲姐姐,如果她让爹娘伤心的话,我也是不会原谅她的。”
他知道在这个家里,爷奶爹娘对姐姐们不能跟后世相比,甚至于他们重男轻女的思想,他明知是错的,也不能将他们彻底否定。
因为他们对不起所有人,也从没有对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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