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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训本来失意已极,蜷在被窝里缓了许久才爬起来。谁想看到案几上宝珠潇洒俊逸的留字,心境为之一荡,怔怔地把“箭无虚发仇不过夜”八个字默念了许多遍。他本性孤傲疏狂,向来对这些江湖虚名毫不在意,但青衫客的“仇不过夜”与她的“箭无虚发”连在一起,倒像是有了什么特别的含义。
宝珠一向不愿字迹外泄,写过字的纸都要求烧掉,韦训将这张留字连同那首《归园田居》偷偷藏了起来,打算哪怕她将来索要也不归还了。
畅快淋漓打了一场大架,又喝了不少酒,宝珠这一夜睡得十分安稳。
然而一些年轻气盛的侠客仍不肯放弃,从玉城一路打听摸到灵宝县城,蠢蠢欲动地在客栈周围晃悠,想再见红衣少女一面,想求一个牵驴或是挑担的职位。甚至有识字会写的飞刀传情,明晃晃的利刃插在大门板上,把客栈老板吓得腿软,不知道上哪儿烧高香能把这伙住店的奇葩客人送走。
逼得韦训不时出去巡视一圈儿领地,用拳脚跟同行谈谈人生,以德服人劝退,忙活了一夜几乎没合眼。
或许是看到公主深陷危境无人照料,杨行简大感焦虑,认为必须老将挺身而出才能力挽狂澜,燃烧着对韶王的忠诚之心,一日夜间病竟然好了大半。
第二天,宝珠接连质问过十三郎、韦训与霍七,将他们三人的证词互相对照,确定没有隐瞒。陈师古留下那句祸害无穷的遗言,已经无法追究其动机,是谁传播出去的更不得而知,但他手下这些门徒确实不知道那东西的真相。
宝珠其实并不相信世上有什么神器真能够“颠覆大唐,祸乱天下”,与杨行简的态度一致,她认为这种跟国家命运息息相关的东西,就算是故弄玄虚,也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否则被图谋不轨之人拿到,才是真正的祸乱之源。
如今跟这件玄虚之物绑定的,无非就是陈师古的这些徒弟。再看韦训,又有另一种感悟,宝珠暗想以后就算有什么矛盾冲突,也绝不能放走此人,必须将他牢牢抓在自己手心里,方能安心。
韦训见她神色肃然盯着自己不吭声,便有些心虚。安排下的抄写没完成,她也没有追究,不知是否察觉偷溜的真相。
宝珠忽然说:“你在长安买的那头驴甚是好使。”话语中颇有赞赏之意。
韦训心下稍安,谁知她紧接着旧事重提:“我还是想要霍七。”
韦训手一抖,咔嚓捏碎了杯子,热茶溅在衣襟上,不知道她这句“想要”是哪一层含义,紧紧抿着嘴无法作声。
见他失态,宝珠差点笑出声,道:“一山不容二虎,我已经知晓你们师门这些讨厌规矩了。我不会将她留在身边,是打算另作他用。”接着将自己的想法告知在场两人。
杨行简提醒:“如此安排很是稳妥,只是……那游侠早晚会察觉您的真实身份。”
宝珠自信地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她不识字,等信送到幽州,人也在阿兄身边了。”
韦训虽心有芥蒂,但确实找不出什么理由阻挠,只得默许。
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问韦训:“你在长安有没有杀过一个叫卢颂之的人?”
他回忆片刻,摇头否认,“那是谁?”
宝珠回忆当时身陷翠微寺,没有信任依托,她自然也没跟他说过心中的怀疑,如今倒是可以敞开详谈。
“四品谏议大夫卢颂之,外号胡椒卿的人就是他。”
韦训回想那一瓮摧人心肝的胡椒粥,心有余悸地说:“我连胡椒都不想认识,更不想认识卿。”
宝珠蹙眉道:“奇怪,我离开长安时,他正好猝死了,当真巧合。”
杨行简半晌没作声,忽然很不自然地咳嗽了两下。宝珠将注意力转移到他那边,见他表情凝重。
“主簿有什么内幕消息?”
杨行简瞥了一眼韦训,似乎有些话难于启齿。
宝珠痛快地说:“他已经是我的人了,有什么机密但说无妨。”
杨行简一听这句“是我的人了”,脸皮便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心道自己病重这些天人事不知,也不清楚他们俩干了些什么,难不成……瞅一眼韦训,见那小子垂下眼帘,却压不住嘴角上扬,说不清是窃喜还是嗤笑,杨行简心中更是犯疑,暗想以后一定得找个机会旁敲侧击一下。
宝珠催促道:“主簿?”
杨行简回了回神,实言相告:“启禀公主,卢颂之是臣杀的。”
这一句话振聋发聩,宝珠和韦训都吃了一惊,韦训道:“四品官员出行的随员起码有七八个人,我瞧你连门房都打不过。”
杨行简表情十分严肃正经,“那当然不是我亲手干的,是雇佣了强悍的刺客。”
宝珠急问:“快原原本本告诉我!”
杨行简说:“当日韶王派臣去长安,下了两道命令。第一是彻查公主骤亡真相,第二个是假如查不出原因,则诛杀卢颂之为公主泄恨。”
看见宝珠一脸惊愕,他干脆和盘托出:“往日侍奉公主的御医一向是陈元阁和沈乐贤二位,他们熟知公主的健康状况,如有风吹草动,理应是他们在身边照顾您。然而公主亡故后,遭处死的御医却是赵成益、黄柘和周明志三人。卢颂之兼管尚药局,又与公主宿有嫌隙,御医被临时更换,他的嫌疑最大。
赵成益、黄柘是老资格的大夫,家世清白经验丰富,时常出入宫廷为太妃们诊脉,公主的病来得急促,临时换成他们俩也说得过去。但周明志却是个刚刚从太医署毕业的年轻学生,论资质和经验,都不该由他出诊。”
宝珠握紧拳头,脸色沉重,半晌挤出一句话来:“老奸巨猾,心思恶毒。”
韦训有些不解,问:“就是这个叫卢颂之的人指使三个大夫使绊子?”
宝珠摇了摇头,道:“这奸佞根本用不着指使,他派出的这个组合本来就很容易出意外。”她问韦训,“你们师门之中,除你以外,谁武艺第一,谁最末?”
韦训说:“老二许抱真排在我后面,要说出师的垫底,就是老七。”
宝珠问:“倘若要对付一个极其棘手的敌人,很可能失败,你们三个人一同前去应对,该怎么安排布阵?”
韦训说:“除了师父,从没有过需要三个人联手围攻的敌人。但硬要编出那么一个人,那肯定是我和老二出手,老七掠阵。”
宝珠道:“江湖如此,朝堂的规则却完全不同。听说我重病垂危,很可能中了鸩毒,临时被委派的三个御医赶过来,最有经验的两个人未必会全力施展,很可能会让那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学生为我诊治。一旦兜不住,就由这个年轻人当替罪羊。”
韦训愣住了,没想到阶层不同,面对困境的处理竟会大相径庭,这些朝堂上的人从不把成事放在首位,反而会优先考虑如何推脱责任。
杨行简一声叹息:“对御医来说,这一趟差危机四伏,肯定会绞尽脑汁地试图自保。卢颂之临时换人,又安排这种特别容易出岔子的组合,就是居心不良,没出事跟他没有干系,如有不测也能以意外为借口推脱。”
他从怀里掏出一支毛笔,拔掉笔头,从中空的笔杆中抽出一卷黄纸,展开后递给宝珠。
“这是刺客在卢颂之家中搜出来的证据,臣原本要带回幽州给韶王过目的,既然今天已经和盘托出,就请您亲自参详,判断来龙去脉。”
宝珠接了过来,发现黄纸上是一个药方,她虽然完全不懂药性,但药方末尾清清楚楚写着署名:周明志。
杨行简道:“这就是公主您‘临终’前用过的最后一张药方,皇室用药的凭据理应在殿中省存档,这张药方却被卢颂之调换后带回家,可见他心中有鬼。给您开方的,果然就是那个年轻学生周明志。”
三人成行,二人塞责,一人背锅。只是他们都没想到万寿公主之死牵连甚广,三个人全被处决,合族流放,谁也没能逃过天子之怒。
杨行简道:“圣人应当能察觉到卢颂之的小心思,以失职为名削了他一年俸禄,敕令闭门思过。只是近几年卢颂之推荐了许多方士入宫,圣人无法离开丹药,才没进一步追究此事。但您向来是韶王深爱之人,就算卢颂之没有下手暗算,只凭他尚药局监管的嫌疑,韶王也绝不会放任此人活在世上。”
韦训从宝珠手中拿过药方,一行行看过去,瓜蒂、胆矾、常山、皂荚……他断言:“这是催吐的猛药。”
宝珠知道他为了治病读过许多医书,或许没有开方的本事,认方却应该可以,道:“我记得当时服药后确实拼命呕吐,苦胆都要吐出来了,接着就眼前发黑人事不知。那学生果然开错了吗?”
韦训道:“催吐方是针对中毒最基础的处理,原理就是赶紧让人把服下的毒素吐出来,假如你真的中了毒,按照这方子吃也没有大错。只是君臣佐使头重脚轻,药性太猛,服药后剧烈呕吐,需要有人精心照料,不断用盐汤、浆水补上,否则脱水后昏迷不醒,想灌水也灌不进去了。”
韦训回想当时把她从陵寝地宫中掘出来,眼眶深陷手足湿冷,确实是严重脱水的症状,而不是脸色青黑的中毒之相,要不是身体底子好,挺不到他开棺就早被无常收走了。自己抱着她以内力续命,推拿咽喉穴位慢慢饲喂热汤浆水,才把人从阎王手里偷了回来。
听了韦训的判断,杨行简暗暗心惊,他从刺客手中拿到这张药方,重新抄录后拿给长安名医过目,结论跟他说得大差不离,此人虽是江湖草莽,见识却不可小觑。
“卢颂之死前被切成人彘,只承认在御医人选上做了手脚,但始终不肯承认向您投毒,臣调查至此,线索就断了。又打听到安化门‘珠儿’的传闻,便追着您这边的消息,离开了长安。”
杨行简喝了口茶润喉,继续道:“臣至今未解的是,就算周明志这个学生的方子马虎了些,毕竟算得上对症,公主身边奴婢环绕,怎么会没人照顾,任您拖延到昏迷假死的地步?”
韦训道:“她身边那些人可不仅仅是被陪葬了,都是受了酷刑才遭处决。或许是御医诊断为投毒,皇帝就立刻抓了这些人拷打逼问,反而把她晾在空里了。”
杨行简流露出不忍的表情,道:“可就算把熟悉的宫人拘押,难道没指派新人来服侍?”
时隔两个多月,宝珠第一次听到自己亲近的女官、奶娘、婢女生前的下场,脸色惨白,泪水唰得一下奔涌而出。
她哑着嗓子,推测道:“近四十人被禁卫拘捕,有些人说不定血溅当场,御医们肯定慌了神,没留下如何照顾的详细医嘱。新指派来伺候的宫人胆战心惊,跟我也不熟,倘若再错了一星半点,同样是杀身灭族之祸,人心惶惶之下,什么都不做才是上策。”
本是身受天恩盛宠的公主,却因为人性使然,服下新手开的虎狼药后无人照顾,硬是被拖到假死昏迷。皇帝服丹后脾气暴躁易怒,还没见真相就迁怒众人,倘若留下一两个从小跟着的亲近婢女在身边,起码能让她有口水喝。
有人心怀鬼胎,有人敷衍塞责,有人苟全保命,意外巧合交织在一起,导致了“公主之死”的必然。
杨行简听了宝珠的推论,认为很是合理,感慨道:“从上到下,但凡有一个活人恪尽职守,也到不了这般地步。可惜这一场祸事的起源,恐怕再难查明了。”
卢颂之已经伏诛,可宝珠依然觉得迷雾重重。
就算因为连续意外被拖到假死,只要停灵时间足够久,终会有人起疑,再来一个御医诊脉就能发现的事,为何那么仓促将她下葬?死后魌头盖脸、咒符压身,又是什么道理?
半晌之后,她擦了擦眼睛,问:“这刺客的手段也太酷烈了些,你是怎么雇佣到的?”
杨行简说:“既是公主询问,臣就不隐瞒了,是韶王在长安的眼线帮忙联系的,据说是关中最厉害的刺客首领。而且……”
他咳嗽了一声,两眼放光,以讲述志怪的猎奇口吻道:“听说是个女人!一个漂亮的鲜卑女人。”
宝珠和韦训同时一愣,杨行简滔滔不绝地说:“臣觉得不可思议,本想一睹真容,只可惜这种人神秘莫测,从来不跟客人见面,只派来手下与我商谈。收了五百两金,三日后就办成了,人狠话不多,真是江湖奇女子也。”
宝珠心想,前几日客栈里群魔乱舞的师门聚会,你已经见到过了,抱琵琶的那个女鬼就是。
韦训忽然道:“她价码已经涨到这么高了?”
杨行简不知他们之间的关系,道:“当然不止卢颂之一颗脑袋,韶王要他全家鸡犬不留,五百两是卢氏夫妻和三个儿子加起来的总价。”
宝珠总觉得难以置信,忍不住问道:“阿兄谦谦君子,温文尔雅,怎么会下这么……这么决绝的命令?”
杨行简露出些许尴尬的神色,支吾了半天才说:“行简是韶王府开府的老臣,已经侍奉他许多年了,就是蒙着脸夸,也不会用‘谦谦君子,温文尔雅’来形容主公。他多年韬光养晦,平日不会露出锋芒,又深爱公主,自然对您温柔体贴。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
斟酌良久,杨行简道:“我想……杀伐果决更合适。”
韦训哂然一笑:“这个词在我们说来,就叫做心狠手辣。”
杨行简登时恼怒:“休得放肆!这是对人上人的溢美之辞,怎么能用你们江湖上粗鄙之言来比较!”
韦训撇撇嘴,不屑一顾:“就你们矜贵,还不是要雇佣我们江湖上的人干这些脏活儿。”
宝珠耳听他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又吵了起来,心思已远远地飞向幽州。她之前看上拓跋三娘的专长,想将她收入麾下却不可得,引以为憾事,谁想兄长早就搭上了这条线?
她们兄妹俩身为天潢贵胄,却不知为何,总与残阳院的草莽侠客扯上丝丝缕缕关系,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命中注定?
自己被活埋的旧案似乎揭开了一角,可却又没有真正水落石出,更让她震惊的是李元瑛的另一个阴暗面。
思来想去不得要领,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好奇地问韦训:“我那时候命若悬丝,又被活埋了几天,翠微寺什么都没有,你是怎么把我救回来的?”
韦训见她因旧事黯然伤神,思虑片刻后,露出一丝狡黠笑容,轻描淡写地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多喝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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