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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得很是,我最近两个月是觉得好了许多。”
听他亲口承认,宝珠得意起来,欢快地说:“我的运气向来是极好的,霍七郎也说过我相貌生得吉祥富贵,分你一二成,就足够你这辈子用了。”
她想了想又说:“陈师古早已死了,以后你可以改个寓意吉利的好名字,我来帮你想。”
韦训笑道:“你已经给犀照起了名,我就不必了。再说只是个称呼而已,有人叫有人应就足够了。你明明有好名字,却不许别人叫,那不是只能刻在碑上带到地下去?”
宝珠陷入沉默中,半晌,她冷冷地道:“天姬之贵,史官犹外而不详。你怎么知道公主的名字只能刻在墓志碑文上?你还盗过其他公主的陵墓?”
韦训只觉一道冷线从头顶贯穿而下,他仓皇失措缓缓往水下沉去,今夜随性不拘的闲聊让他放松了警惕,一时疏忽大意,竟将一直以来刻意回避的秘密说出来了。
陈师古发丘盗墓肆无忌惮,尤其喜欢毁坏帝王将相、高门显宦的陵寝,什么生前至尊至贵,死后被他挫骨扬灰的不知几多,其中有不少是宝珠的列祖列宗,血缘亲属。当然,这少不了他首徒的襄助。
无论什么语境,“我把你祖宗给扬了”都不是一句良言。
宝珠此时却没想那么深,只觉得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恨不得立刻披上衣服转过去打他,愤愤不平连声质问:“我不是唯一的公主?还有其他公主?你也把她们抱出来了吗?!”
韦训慌得试图撒腿就跑,也知道跑了就完了,极度惶急间,突然想起师门有一手人人都会的推锅绝技,正好有个死透了的老鬼适合背锅,他急切地辩白:“向来是陈师古认穴,我是被迫跟着打下手,见过几个前朝公主,已朽烂成骨头渣滓,有的棺材里只剩下几颗烂牙,根本看不出性别!”
宝珠将信将疑地问:“当真吗?”
韦训竭力自辩:“当真!你的墓就是我碰过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公主墓,你地宫里的酒是我喝过最香醇的美酒。”
这种保证根本无法判断真假,宝珠狐疑地琢磨了一会儿,无名怒气稍微消退,感到自己有些失态。在乎别的过世公主墓是否被盗掘有什么意义?竟为了这种奇怪的独占欲大动肝火,简直莫名其妙。
万寿公主法理上已死,“如宝似珠”的喻义随之消逝,不予外人知晓的高贵名字今后只记载于皇室玉牒以及墓志碑铭上,既不会留名史册,也不再有人记得,真正万事皆休,一了百了。
一想到除了阿兄,世上再不会有亲近之人叫她宝珠了,失落和寂寞顿时涌上心头。
就像韦训刚才所说,姓名只是一个称呼,无论寓意高下,如果没有人叫,它的存在就没有意义。或许对名讳的坚持也是一种执念,是时候该放下了。
思虑片刻,宝珠痛下决心,道:“既然是陈师古的过错,我就不计较了。”她顿了顿,揣着一丝羞涩,特意装出慷慨的语气:“你……你今后可以叫我宝珠。”
夜色下的水雾缭绕摇曳,如同梦境一般。良久沉默之后,竹墙另一侧无灯的阴影中,传来一声幽微的呼唤:
“宝珠。”
“嗯……”
真名的力量直击心灵,只是最简单的一呼一应,却仿佛说了什么极了不得的话,气氛变得微妙起来,意识到是身无寸缕泡在同一池水中,明明互相看不见,两人都害羞地蜷着身子使劲往水里藏。
宝珠埋在温泉下,水面上仅留眼睛鼻子,全身肌肤被烫得通红,脸更是红得要滴出血来,恍恍惚惚之间,有种醉酒后心跳加速头晕目眩的感觉。
她心想此处虽有“温泉水滑洗凝脂”,却没有“侍儿扶起娇无力”,一旦热晕过去,只有隔壁的小贼能把她捞出来,那就太难为情了。
脉脉无言缄默了半晌,忽而听到韦训幽幽地说:“其实,还是有一种鬼能轻易混进寺庙里的。”
宝珠一愣:“什么鬼?”
“一种叫做吊死鬼的虫子。”
一听到自己最讨厌的两种东西结合在一起,宝珠忍不住皱起眉头。
如同叙述恐怖故事的说书先生,韦训以诡秘莫测的语调说:“那种虫子生于槐树上,夏秋之间孵化,吐丝粘在树梢上,缓缓把自己垂下来,就像自缢的人扭来扭去,所以民间叫这种虫吊死鬼。”
宝珠泡在热汤中,心里泛起一阵恶寒,不知为何,刚才明明相谈融洽,他却突然提起这么让人不安的话题。
还未来得及阻止,黑暗中传来故事压场的结尾:“你头顶上就是一株槐树。”
宝珠遍体寒毛直竖,极不情愿地慢慢抬起头来,果然见到几条青绿色的肉虫悬丝吊在半空中晃荡,似乎马上要落在她头脸上。
宝珠哗啦一声从水中跳出来,大骂一声:“遭狗咬的促狭狸子!你给我等着!”接着急匆匆爬到岸上,一路小跑回到室内去了。
在民间这两个多月耳濡目染,与以前只会嗫嚅着说“坏猞猁”相比,她骂人的功夫颇有长进。
不过此时此刻,韦训承认自己确实是头很坏很坏的猞猁。他脸上并未挂着宝珠想象中令人恼火的揶揄讥笑,而是无地自容的羞惭。
竹墙虽能遮挡视线,却挡不住她身上被热汤蒸腾出的馥郁芳香,瑞龙脑的香气融合了她本身的体香,铭肌镂骨的独特气息随着水雾无孔不入地渗透过来。而她荡起的涟漪水流来到自己身旁,仿佛某种无形的触摸,让水面下的躯体起了强烈反应。
狼狈万分又动弹不得,不想因此轻侮了她,只能用幼稚伎俩把人吓走。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最近这段时间,只要两人靠得近了些,他必然内息大乱,血要么往上涌,要么往下冲,迫不得已才拉开距离,刻意回避她。
往年在残阳院学艺时,陈师古传授日暮烟波掌之类深奥武功,同门常说脑子学会了,身体不听使唤,他往往嗤之以鼻,以为是他们为懒惰找的借口,如今才知道那只是陈述事实,他心高气傲,不过是没遇上真正的难题。
有时不仅身子管不住,脑子也管不住。午夜时分,常有些难以启齿的躁动念头接二连三冒出来,辗转反侧睡不着。
一次十三郎起夜,看见他在入静吐纳,惊问:“大师兄这般不舍昼夜的刻苦,当真想挑战天下第一的位子?”
他无言以对。半夜练功,只是不想当天下第一可笑之人。
韦训蜷缩起来潜入水中,让池水覆盖全身,隔绝眼、耳、鼻、舌、身、意,以屏蔽六识的方式克制欲念。
她的声音、形象以及气息都消失了。
然而心底却有一个名字反复响起,寂静无声却震耳欲聋,每根头发每寸皮肤都为之狂喜。
宝珠。
宝珠。
宝珠。
荡气回肠,千回百转。
她允许他呼唤她的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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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把自己溺死在池子里,才好不容易将悸动的反应平抑下去,在热汤里泡了太久,因病而成的气滞血瘀略微消融,连皮肤的青紫色纹理都淡了许多。
他记起还有件涂抹壁画的指令没有完成,重新穿衣束发,在上客堂周围逛了两圈,顺了一条长绳和一罐颜料。本应立刻出发去归无常殿,又总觉得寺中有古怪,放心不下宝珠,想看看她睡了没有,就掠上房顶,掀开瓦片瞄了一眼。
宝珠坐在窗前,披散长发,对着敞开的窗口一边晾头发一边写字,上了弦的弓矢就放在手边。
韦训抓着麻绳从房檐上倒挂下去,在窗框上轻轻敲了三下,还未探头,果不其然,她听声辨位开弓就是一箭。韦训默默退回房顶,过了一会儿再次试探,这回伸进窗口的是一枝含苞待放的荷花。
荷字音同和,这枝花便有明显的和好之意了,宝珠看清楚后,没再摸弓,但也不理他,低头继续抄经。
韦训倒悬着从窗口缓缓垂下,伸臂将沾着夜露的荷花轻轻放在她的几案上。
宝珠冷冰冰地说:“你穿这身青衫,这么倒吊着,跟那槐树上的吊死鬼虫简直一模一样。”
韦训眨眨眼,道:“那正好由我来替它们道歉。”
宝珠轻蔑地哼了一声,傲然道:“总有一天,我要把视线内所有槐树都砍掉,再不叫这些令人恶心的虫豸有机会出现在我面前。”
韦训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槐树虽然生虫,但春天开满槐花,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许多人要靠吃这个勉强填肚子。”
宝珠笔下一顿,那股没有来由的愧疚感再次袭上心头。
“还有什么树种的花果能代替粮食?”
“还有榆树。长安城的绿植一半槐树一半榆树,我个人更喜欢榆荚,饱腹感强一些。”韦训见她眼中突然一亮,又补充了一句:“不过缺粮的时候,这些替代品早早就被薅秃了,现在也不是季节。”
宝珠一阵失落,眼中的光芒又黯淡下去。
古人云“桃花颜色好如马,榆荚新开巧似钱”,想来要靠榆荚充饥的人,是没有心情欣赏桃花颜色的。
最终,她拈起那枝荷花嗅了嗅,小声说:“收回前言……我原谅槐树了。”
韦训心领神会,松手下落,依靠其柔韧敏捷的身手,空中拧身掉头,四肢无声着地。
本想像以前那样从窗口翻进去,然而刚才汤泉的意外,让他暗暗有些惭愧,见宝珠只穿着中衣,就没有进屋,支着下颌趴在窗口瞧她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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