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松开手掌，感到自己手心满是汗水，做贼一样的恐惧和不安。忽然发现别人内心阴暗的秘密，于我而言绝不是件轻松可喜的事情。首先我是想到自己与对方的位置互换，以己度人，想想换了自己被人偷录电话，隐私全无，如同光屁股躺在成百上千人聚精会神的中央舞台上，让人对自己黑暗的内心一览无余；其次我感到自己的简单与无知，总是觉得自己观察力不错，总是因自己任何事情都处身事外而内心有倨傲之感。随便掀开一个盒子，里面的腥风血雨和势利淫乱都能让我瞠目结舌，感觉自己不过是个低级的白痴，永远是个停留在书本知识里的呆子。

　　麻上游脑门上一层油汗，他浊臭的口气随他的话语汩汩而出。“每块贞洁牌坊后面都有见不得阳光的地方。”从他嘴里吐出这么一句高深睿智的话语，我不由得一楞。如此哲学意味浓郁的话，凝聚了巧思和隐喻，怎么能从这么一个从外表到内心都卑琐不堪的老男人嘴里说出呢。

　　第十八章文/梅毅

　　(35)

　　板井路挨近王屋围的拐角处，有一家三层楼的茶馆，名叫“逍遥游”，招牌字体遒劲飘逸，出于名家之手。茶馆儿的门窗均用楠木装修，挂了好多串红灯笼，特别是夜晚时分，清筝素琴之音袅袅传出，很有怀旧的气氛。史德、萧遥光和我三个人早就想一起喝茶聊聊天，又都好附庸风雅，便相约一起来到二楼喝茶。一到二楼，见四处摆了好多的明清瓷器，值钱的放在玻璃柜里锁着，不值钱的就摆在柜子上，听小姐介绍都是茶馆老板的收藏。史德的手提包里一直有个专门鉴别古瓷的电子放大镜，形状像个袖珍手电筒一般。上楼时他在转角的柜子上端起一个乾隆时的瓷罐，用放大镜看了半天。

　　“都是假货吧？”萧遥光问。

　　“不，绝对是真的，电子放大镜下瓷表面的气泡大小不一，肯定是真货，不是赝品。”史德说，“这摆在外面的罐子都值八、九千，锁在柜子里的东西可能更值钱。”

　　“说不定锁在柜子里的瓷器是假的，故弄玄虚吗。”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不好说，瓷器古玩这东西不上手真不敢断定真伪。看上去应该是真货。”

　　茶楼的主人名叫何强，本市有名的企业家。四十多岁一东北汉子，经常上电视搞慈善捐助，报纸上也常有他扶危济困的事迹，市里有个“奋不顾身抓贼奖”也是他出钱设立的，家喻户晓的一个传奇人物。他现在的主业是搞灯具生产，在市内有一个五层楼高的灯具商场，再就有这么一个瓷具博物馆兼茶馆的物业。按常理推断，仅开一个规模一般的灯具厂和一个只赔不赚的茶馆，他不该那么有钱，但随手一捐就是几百万，总让人觉得他是直超上亿身家的大企业家。

　　“这老板是个东北骗子，从前在长春开小饭馆出身，有个亲哥哥，叫何勇，是市内一家外资大银行的副行长，十年前是信贷处处长，他弟弟这些家业都是他一手扶植起来的。”史德对市内好多企业内情很了解。他环顾着周围桌子上满满当当的古董瓷器，双眼发光，显然看出有不少值钱的好东西。

　　“只要有关系，赚钱就是容易。前几年我认识一个潮汕地区的商人，胆子大，点子精。他要贷二百万元人民币，钱没拿到手，就敢自己掏40万现金送给当地的银行行长。二百万一到帐，马上转移，一、两年后宣布自己的企业破产，留给银行抵押的地产--一块砌了些简易砖墙的空地，扔那里几台不知道是干什么的旧机器，得，事儿就算完了。银行行长抓的抓，毙的毙换了几拔，那位商人什么事情也没有，生意越做越大，现在还真的做起房地产正经生意来。”萧遥光感慨。

　　“这种靠面子贷款的事情最近也不好做了，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银行贷款手续和程序越来越规范，没有特别硬的关系，休想贷到大笔的款子。”史德说。

　　说话间，看见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太太穿着一身藏青对襟袄，抽着很大约有80厘米长的古怪烟袋，在二楼一间间用木格分开的隔间里探头探脑，有客人搭理她就唠两句，没人理她就自顾自地挨着下一间逛。

　　“那老太太是什么人？”我问服务小姐。

　　“是我们老板奶奶的姐姐，我们北方叫姨奶奶。和老板奶奶一起来的，老板奶奶心脏病住院养着，她老人家闲得慌，天天到这茶馆里找人唠磕。

　　”老几位，忙呐。“

　　老太太晃进我们三个人坐的隔间，一口东北碴子味儿，很慈祥很爱说话的老太太，身子板特硬朗，就是满口牙全没了。

　　”老人家您坐。“

　　我们三个人都让老太太坐。

　　”那我就坐会儿。“老太太很高兴，屁股一蹭，盘腿就坐在一个太师椅上。”我今年八十四了，不象吧，身体结实着呢。“大概有些耳聋，老太太说话时很大声。

　　”不象，真不象。“

　　我们三个人确确实实不是恭维老太太，她的样子就像70出头的人。

　　”唉，听你们的口音也是北方人，都不是本地的南蛮子吧……嗯，讲句实话，我们老家倒是真正的本地人，清朝时候我爷爷我爸爸都是沿海的疍民，世世辈辈都住在船上，我爸那辈儿才到的东北……“老太太自顾自说话，也不管我们是否认真在听。

　　”疍民是什么？“我问史德。

　　”我也不知道，遥光，你知道？“史德转头又问萧遥光。

　　”两位还自称是博学之人，疍民都不知道！明朝朱元璋当了皇帝后，把陈友谅和一些敌军将领不肯归顺的部下贬为疍民，世世为贱民，不能上岸，只能打渔捞虾做下贱的活儿，当然更不能参加科举，不许识字，当官儿就更甭提了。清末还有大量的疍民，以后就越来越少了。“萧遥光此时一脸自得，充当了一次大辞典。

　　”哎，人老了，真觉得好多事儿像在做梦。你们瞧瞧这些灯笼，跟伪满时我爸在长春开的窑子挂的那些灯一模一样。我爸先是在平康里胡同开三等窑子，后来有钱了，在火车站附近头道沟日本租界地又开了家六福堂，也是三层楼，比这里还大，挂满了灯笼……记得当时有个日本人，叫藤井，在来安街开了个大窑子，60栋楼，1000间房，当时叫’新天地‘，后来又叫’欢乐地‘“。老太太很爽直，提起灯笼就想起旧社会的窑子。

　　”老太太，旧社会的妓院买卖好吗？是不是很便宜？推门就可以随便叫小妞吗？“萧遥光作家脾性，好不容易碰见这么一个化石老太太，忙不迭地询问。

　　”哪里像你们想的那样，也不象电影里演的，推门上坑扔倒就干，那是下等窑子……我记事时我爸就开上等的’六福堂‘。客人入了院，先仔细挑选中意的姑娘，不能直接拒绝哪位姑娘，有桃木雕花的名牌，点中了谁就把名牌留下。然后客人点烟要茶，还有水果、酒菜，当晚可以在一起搂抱说话，不能歇宿交欢，对了，这叫’打茶围‘，一等窑子3元到5元，得打了几天的’茶围‘之后才能留宿，打一两次茶围就留宿是不行的。几天茶围打过，10元一宿……10个’袁大头‘呵“

　　”姑娘第一次接客怎么个接法？“萧遥光显然是找到了写作素材，忙满斟一碗茶，双手递给老太太，凑在她耳边大声问。老太太有些耳背，别人耳朵都很灵光，惹得附近几间隔房的好几个客人从木格子缝里往这边张望。

　　”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小女孩花一样，就到了接客儿的岁数了。每个小姑娘接客儿前都听我后妈安排，就是鸨母，老鸨，我爸耍的第五房，她负责找’肥头‘，跟卖东西一样，讨价还价，谈定了价钱和日期，找间好房，四白落地，现刷房里添置新铺盖，新鞋新袜子新首饰，都由那’肥头‘客人出，总共要500、600元，那可是’袁大头‘。“

　　”老人家，您说这窑子这个词儿是怎么来的？“萧遥光兴趣无限，又勾出了考证癖。

　　我和史德也聚精会神，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听老太太讲”古“。

　　”……我听说啊，旧社会好多暗娼野鸡没房住，靠着土堆什么的挖出个窑坑。到晚上，每个人手里拿着三根金定香，在自己脸前摇晃来摇晃去，想打炮儿的汉子们就着亮光就去找，黑灯瞎火看不清丑俊，上去就干……那窑子大概就是野鸡蹲窑坑这么来的吧。当时长春郊区还有些土房子，屋里没有坑，冬天只有一个大土箱子，箱子里放火盒，野鸡们接客前就蹲在箱子上取暖。那时侯女人互相骂街，有一句就是’你去坐火箱子吧‘。“

　　”逛窑子是不是很容易得病？“萧遥光又问。

　　”一等窑子、日本窑子得病少一点，有医务所设在窑子边上，每礼拜检查身体。三、四等窑子的窑姐肯定都有病，梅毒鱼眼花柳，什么都有，还有的是月经不来，憋了好几个月活活憋死的。下等窑子那可叫惨，有时病重了还没咽气就装个板箱送到乱坟岗子被野狗吃了……哎，大红灯笼，看见这一串串的大红灯笼我就想起六福堂，就想起我爹……瞧瞧，现在这小姑娘身段多好，小腿这么白，又直好又好看，从前窑子里买来的孩子大冬天都一条单裤，院子里用冰水洗衣服，晚上出去给客人买吃的喝的，长大了脸蛋再好，腿没一个好的，都是小时侯冻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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