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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冯府,潘应龙的心还乱得很。
潘应龙有过妻儿,可惜在家逢大乱后,妻儿不幸染病去世。等他被父亲故友救出,已经是家破人亡,孑然一身。
这几年,他东奔西走,一门心思只想着借着机会报仇,没有其他想法。
终于借着整饬盐政的机会,大仇得报,心也慢慢放下,便开始想着重新娶妻成家,为潘家延嗣香火。
只是忙于王事,忽南忽北,一直寻到合适的人选。
今日突然在冯府对栾凤儿动了心。
可她却是冯保“明媒正娶”的夫人。
潘应龙以前听说过冯保娶妻之事,只是把它当成一桩饭后茶余的逸事来听。
冯保娶的夫人据说姓栾,罪官女儿,少时被没入南京教坊司,模样出众,又十分聪慧,被当头牌培养,十六岁以梁清儿之名艳满南京,号称才色双绝。
色,潘应龙此前没见过,不知道真假。
但是此女的几首诗词,确实写得好,哀婉凄美,清新脱俗,远超一般无病呻吟之作,潘应龙不由为之倾倒,暗叹真乃奇女子。
只是潘应龙心无旁骛,感叹一番后就抛之脑后。
当初梁清儿在南京教坊司,无数王孙公子为之倾倒,纷纷争做她的裙下之臣,只是没有想到,才两年就销声匿迹。
没多久有传言,说是被某位权贵之士收为内室,让无数才俊为之扼腕叹息。
后来慢慢有消息传出,说梁清儿被冯保娶为夫人,还恢复本姓原名,栾风儿。
众人无不痛骂阉寺变态,居然以摧花为乐。
潘应龙听过后只是笑了笑。
万万没有想到,今日无意一见,果真明艳绝色。
在那一刻,栾凤儿此前所作的诗词又涌上脑海,字行间家破人亡、骨肉分离的情真意切,同样家破人亡的悲惨遭遇,让潘应龙深刻体会到那些诗词里的情感,产生极大的共鸣。
离开转身时,潘应龙不由自主地转头,看着那双眼睛,读懂了许多东西。
“听罢晚钟烟际宿,荷花深处梦江南。一夜雨声凉到梦,万荷叶上送秋来。十年颇得黄州梦,冷雨寒灯夜话时。江南多少前朝事,说与人间不忍听。”
在那一刻,潘应龙想转身回去,把她从那个深如海渊的庭院里救出来。
可是不行啊!
她是冯保的夫人。
冯保是谁?
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内廷第一号太监。内阁首辅李春芳、其余四位阁老,胡公、谭公,都要对他客客气气。
自己跟杨金水关系深厚,而杨金水跟冯保目前表面上关系融洽,但暗地里争斗早就人尽皆知。
自己想讨要冯保的夫人?
这是赤裸裸的打脸!
天残之人性情乖僻,极度自卑孕育出变态的自尊。
自己敢开口,冯保会马上翻脸,然后想方设法弄死自己,还会把栾凤儿弄死,一泄心中之恨。
潘应龙在冯府周围转了几圈,最后还是悻悻地回到京城里的住所,门口站着一位内侍,看到潘应龙下了马车,马上迎了上来。
“我的大爷啊,你可算回来了。不用下马车,我们赶紧去西苑。”
说罢,内侍把潘应龙推回到马车上。
内侍是杨金水的人,潘应龙认识他,也不慌,好奇地问道。
“怎么了申公公?”
“太子殿下召你。”
“殿下召见我?”
“是的。小的奉命出来宣你,却到处找不到你,可把我急坏了。我怎么回去交差啊,好了好了,道祖保佑,可算找到你了。”
潘应龙想了想问道:“殿下跟前还有谁?”
“那我就不知道了,小的是得了杨公公的口谕,跑出来找你的。”
马车到了西苑南华门,递了牌子,验牌检查后潘应龙被带到里面的值房,不一会,赵贞吉、张居正、冯保和杨金水四人说说笑笑地走了出来。
潘应龙看到冯保,脑海里猛然想起栾凤儿,心里没由地一阵慌乱。
冯保何等敏锐,看着潘应龙问道:“潘先生,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潘应龙勉强笑了笑,“殿下召唤得急,一路赶来,马车颠簸,恶心头晕。”
杨金水在一旁说道:“殿下有事寻你,怎么才来?赵老先生、张老先生、永亭,咱家先带他进去应差。”
“好,先应了殿下的召见是正事。”
冯保看着杨金水和潘应龙的背影,锐利的目光闪了几下,转过头来满脸笑容。
“两位老先生,以后你们内阁票拟之词,不要那么词藻华美,也不要用太多典故,我们司礼监的小崽子们,都只是粗通笔墨,误会了意思,那就是大祸事。”
赵贞吉和张居正对视一眼,知道这话不是冯保的意思,其实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他秉政以来,一再强调奏章、票拟、诏书不需要骈四俪六、诘屈聱牙,以简洁、准确为上。开门见山,不要绕来绕去,有事说事,直奔主题。
肯定最近某些奏章,有人又在卖弄文采,结果恶了太子殿下。
他一直在强调施政关键一点是效率。
卖弄文采在他看来就是毫无效率的一种表现。
冯保借机提醒自己两人,也算是卖一份人情。
“谢过冯公公的提醒,我等回去一定跟他们好好说一说。”
杨金水领着潘应龙往勤政堂走去,忍不住问道。
“凤梧,你怎么了?心神不定的。”
潘应龙刚才被冯保的问话惊出一身冷汗,现在又听到杨金水这样问,心里暗叹,这些内侍心思真得太敏锐了。
“杨公公,学生想起一件事,心不在焉。”
“打起精神来,这次殿下召见,可是你的好机会,千万要抓住了。”
潘应龙精神一振,深吸几口气,连声应道:“谢杨公公提点,学生已经排除杂念,集中好心思。”
“好。”
进了勤政堂,杨金水在门口禀告道:“殿下,潘应龙传到。”
“请进来。”
“是!”
潘应龙进去后,跪拜行礼,被叫起赐座上茶。
杨金水也识趣地告辞离去。
勤政堂里只剩下朱翊钧、胡宗宪、谭纶和潘应龙四人。
“潘先生,孤与胡公、谭公在商议南海后续的经营方略,胡公说你有良计,说来听听。”
潘应龙已经全面平息心思。
关于南海后续经营方略,他与胡宗宪不知道讨论过多少次,早就刻在脑海里。
“殿下,请问有南海舆图吗?”
朱翊钧右手指了指,“祁言,搬过来。”
“是!”
一幅挂在屏风上南海舆图被推了过来。
潘应龙拱手说道:“殿下,臣失礼了。”
他走到舆图跟前,指着安南、占城、南掌、真腊、暹罗以及满剌加等地说道。
“殿下,安南莫氏已经覆灭,郑氏已经胆丧,遣使求降。占城这些年一直势弱。臣的建议,先取安南和占城,尽占南北两河富庶之地。”
潘应龙指着升龙城附近的红河三角洲地区,以及南边的湄公河三角洲地区,这里是安南和占城最肥沃的地方。
“不过南河三角洲地区,部分被真腊占据。不过臣的建议是尽取满剌加海峡,扼守出入海口,然后西守东攻。”
胡宗宪看了一眼朱翊钧,笑着说道:“凤梧,你这是在学殿下的九边方略啊。”
潘应龙马上说道:“殿下雄才伟略,臣一辈子都学不完。”
“少说奉承话了,说说你这个西守东攻的方略细则。”
“是殿下。”潘应龙指着舆图继续说道,“我大明水师驱逐葡萄牙人,击败满剌加和亚齐土著藩国,控制海峡后,可对东边诸多岛屿进行攻略。
吕宋、苏禄、勃泥和爪哇岛是重中之重。这些岛屿势力分散,各据一地,互不通气,正好我大明海军之水师陆战营,各个击破。
西边勃固(缅甸)、暹罗、真腊,我们先不急着用兵,以通商为上。收复的安南、占城之地,也只是在沿海要地筑城,逐一经营。”
朱翊钧双手笼着袖子,走到舆图跟前,盯着看了一会,问道:“潘先生为何定下这东攻西守之略?”
“殿下,西边勃固、暹罗、真腊、南掌诸国,腹地延伸,河多林密。且这些藩国常年纷战,民风剽悍。虽然各有仇隙,可一旦大明大兴兵戈,他们很容易放下成见,一致对抗大明。
我大明之军,长在水师和火器。南海多雨,火器多有不便。水师又仅能巡弋海边,一旦弃船登陆,深入腹地数百里,无疑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稍有不慎,恐会重蹈永乐年南征安南之覆辙。
相反东边诸岛,全是岛屿,且远远落后于西边诸国,可先沿海经略,再逐渐深入。十年,二十年,东边诸岛经略得手后,再调头西进也不迟。”
朱翊钧听懂了潘应龙的想法。
西边诸国,有两大不便,一是有腹地,那里河流众多,山高林密,不适合明军大规模作战。
二是这些诸国不是受中原王朝影响就是受天竺文化影响,“进化”得非常好,行政、军事以及农业发展得很完善,实力不弱。
加上数百年互相混战,养蛊养出这么几个国家来,各个都是头上长角,很难对付。
正如潘应龙所说,大明军队一旦弃船上岸,很容易陷在内地的丛林里。
反观东边诸国,都是分散在各个岛上。
他们的文明程度远不如西边这些国家,许多岛连文字都没有,全是土著部落,实力要差很多。尤其是分散各岛,想联合起来对付大明都很难做到。
确实方便一一击破。
朱翊钧转头对潘应龙、胡宗宪和谭纶说道。
“孤赞同潘先生南海的东攻西守方略,所言的大部分原因孤也赞同。但是西守的最重要原因,孤与潘先生截然不同。”
潘应龙和胡宗宪、谭纶对视一眼,拱手问道:“臣恳请殿下指点迷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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