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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金水在一旁突然开口,打破了亭子里的寂静。
“陛下,奴婢听说石麓公准备好了行李,正在找牙人变卖房产,说是等扶先皇灵柩入陵后,就回乡读书去。”
朱翊钧哈哈一笑:“朕可舍不得石麓公走。朕先礼后兵,明天请石麓公来西苑做客,诚请他留下。那有学生登大宝,老师却要告老还乡之理?
他要是执意回乡,朕就堵在他府门口。”
说完哈哈大笑,众人跟着轻笑两声,神情都有点复杂。
尤其是张居正,心里五味杂陈。
李春芳很看重张居正。张居正跟李春芳的关系表面看起来也不错,但张居正其实从心里看不起李春芳,对自己这位同科状元,毫无敬重之心。
当初同科中进士,张居正才二十二岁,少年得意。
李春芳已经三十六岁。
张居正在心里一直认为李春芳的状元,完全是殿试时,李春芳揣摩世宗皇帝圣意,特意写了一首有蘸天之意、类似青词的制式诗,被世宗皇帝看中,才被点为状元。
为阁老时,默默无闻,毫无政绩;为首辅时,谨慎求静,墨守成规。
现在听到皇上留李春芳在京,还主持律政院,编修六律,接着又从皇上嘴里听到敬重李春芳的话。
张居正心里肯定难受。
皇上,臣呢?
难道臣不是你的独宠了吗?
旁边的赵贞吉在心里算了一下,除了六部诸寺和专事戎政的戎政府,中枢现在还有专司监察的都察院,专事最高司法权的大理院,专事漠南漠北蒙古民政事宜的宣徽院。
现在又多出个专事编修律法的律政院。
赵贞吉对朱翊钧的治政理念有了新的认识,也意识到接下来会聊到什么。
他迟疑一会问道:“陛下,律法与条例有何区别?”
朱翊钧转头看着赵贞吉。
自己的这位老师,政治敏感性非常高啊。
“大洲先生,律法由律政院编修制定,由朕审批,正式行诏公布,以为治国理政基础。条例是六部诸寺在律法基础上制定,内容为遵循律法、执行国策的具体细则。
朕也把条例叫做行政规章,由六部诸寺拟定,专司某一行业或某一方面行政事务。经朕审核批复,以六部诸寺或内阁名义颂布。”
律法高于条例,大理院、刑部和提刑按察使司鞫谳,都察院监察,皆以律法为准绳。六部诸寺以及各布政司、府县行政抚民,引用条例为范章。”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明白了。
朱翊钧点点头,“吏治,今日我们就说到这里。接着我们说说改革重要的另外一条,就是经济方面。
朕的原则是吏治要抓死,经济要搞活。
张师傅,你的新政里,可有工商大兴的部署?”
张居正脸色微微一僵。
这个真没有。
他虽然力行新政,坚持改革,但是主要集中在吏治和财税两大块,民生民计涉及的比较少。
但他知道在朱翊钧面前,千万不要打马虎眼,皇上太精明了。
“启禀皇上,臣的新政,现在主要思虑吏治和财税,还有大兴水利,扶助耕织”
历史上,张居正的新政改革主要内容是清丈田地,普查人口,推行一条鞭法;整顿吏治,力定考成法;整饬边备,外示羁縻、内修守备。
其余的有兴修水利、治黄治淮、疏通漕运、打压宗室勋贵和世家
现在边备归戎政府,张居正根本插不上手,也不敢插手。
治黄治淮和兴修水利,潘季驯和朱衡早就做在前面了。
所以张居正对新政改革的考虑,更多的是放在吏治和财税两块,其余的他真没有考虑太多,也知道自己不擅长。
朱翊钧点点头,他也知道张居正的长处和短处。
长处不说了,短处就是他也是传统儒家弟子,对于工商实业,真得没有太多的概念和手段。
“张师傅有自知之明。整饬吏治,规范财税,是张师傅你的长处。至于大兴工商,搞活经济,你就要多向杨金水学习。”
朱翊钧毫不忌讳地指着杨金水,对张居正说道。
张居正眉头微微一抖。
这是皇上在提醒自己。
新政改革必定有搞活经济的内容,还是非常重要的一块,你不懂,就多听听杨金水他们的意见。
听一介阉寺的意见?
但张居正相比高拱最大的优势在于可以把心高气傲藏在心里,身体放得十分柔软。
历史上他可以与冯保结盟,奉承巴结,把这位从心底看不上的阉寺捧得高高的。现在听了朱翊钧的话,自然也能把杨金水摆到正确的位置。
杨金水的目光在张居正脸上扫了一眼,笑呵呵地说道:“皇上这是在夸奴婢。奴婢最擅长的就是坚定不移、一丝不苟地执行皇上所有方略指示。
皇上还在西苑做裕王世子和太孙时,就定下雄伟方略,制出条例细则。奴婢一条条地遵照执行,日夜总结反思,不敢有差池,这才立下这微薄之功。
除此之外,奴婢也就只是会收钱,不会其它的。”
朱翊钧看着杨金水,意味深长地说道:“只会收钱,是优点!张师傅,以后规范了财税制度,户部只管收钱就好了,不要多事。
黄老之道,在于顺其自然。说起赚钱,在座的诸位都比不过商人。
哪里能赚钱,他们闻到味就去了。
怎么赚钱,他们会自己想办法。
我们要做的就是两件事,一是监督他们走正道,不要用非法的手段赚钱,包括不要逃税漏税。
二是想方设法,疏通流转,提供良好的条件,让他们赚更多的钱,我们收更多的税。杨金水,还记得朕曾经跟你说过,银圆搭台”
杨金水马上答道:“陛下,奴婢记得。银圆搭台,经济唱戏。”
“金水的记性真好。我们就是要把戏台搭好,让工商者自己上去唱戏。唱得好,得到的赏钱多,自然越唱越红。
唱得不好,没两天就被轰下来,灰溜溜地走了。”
朱翊钧讲了一大通,众人听懂了,张居正也听懂了。
经济这块你不懂,就不要瞎来,记得听指挥。
“陛下,臣记住了。”
能屈能伸的张居正马上应道。
看到张居正很上道,朱翊钧也开始说起召集众人最重要的事情。
“新政改革,主持人必须握有权柄,才能排除阻碍,把改革推行下去。国政权柄,朕将其分成几种。
并列的为行政、监察、司法和戎政。上下的为决策和执行。”
朱翊钧简单地说了两句,这些话他此前或多或少跟近臣们提起过,他们一听都能明白什么意思。
“二月初一,朕的第一次早朝,由于群臣弹劾,天降异象嘛。内阁阁老,以及六部和诸寺堂官全部辞职。
辞职归辞职,但国政耽误不得。朕也正好借此把中枢做一次调整,以便新政改革。”
朱翊钧扫了一眼众人,继续说道:“自此内阁总理大明行政权柄,总领吏、兵、户、刑、礼、工六部和光禄、太常、太府、太仆、鸿胪、司农、都水七寺。
按照《国律》增补的内阁条款规定,行使大明行政权。
都察院继续行使大明监察权,大理院行使大明最高司法权,戎政府执掌大明戎政。
内阁、都察院、大理院、戎政府,既是决策衙门,也是执行衙门。他们都执行朕的决策。朕即天意,朕之决策,是大明最高决策。
只不过朕不能大小事宜、事事做决策。故而朕授权内阁、都察院、大理院和戎政府做一定权限的决策。
同时设资政局,参预机务,协助朕做决策。如批复内阁、都察院、大理院和戎政府的奏文。
资政局再设秘书处,朕通过资政局做出决策,由秘书处行文有司,再督查执行,反馈总结。
秘书处,由司礼监和选拔的外朝官员兼任.
汝贞公、大洲先生、张师傅、谭公,朕任命你们为资政。”
最后朱翊钧的目光落在张居正脸上。
“张师傅,朕想请你兼任内阁总理,总理大明行政,总领六部七寺,主持新政改革!”
张居正沉默着。
胡宗宪、赵贞吉和谭纶体会到张居正心里的纠葛。
他推新政搞改革,需要皇上授予极大的权柄。
现在皇上给了他极大的权柄。
总理大明行政职权,连六部七寺都被置于他的管辖之下,权柄之大,几乎等于国相,足以让他推动新政改革。
同时又以匪夷所思的新官制,给他套上了紧箍咒。
总理内阁,看上去等于前朝国相,可最重要的戎政被拿走了。
接着是监察和司法权也被拿走了。
其实聪慧的四人都知道,律政院成立,有一项极其重要的权柄被皇上提炼出来。它制定的律法,内阁、都察院、大理院和戎政府都要遵照执行,不得有违。
先是把国政权柄分拆成四股,各自向前,又互相制衡,如同四驾马车。
再给四匹马套上了辔头,而这个辔头被皇上通过律政院和资政局,如同两条缰绳,牢牢抓在手里。
皇上让张居正出任内阁总理,授予了足够多的权力,又能随时监督,随时叫停。
不亏是世宗皇帝的好圣孙。
嗯,不对啊。
世宗皇帝也没有这么多奇思妙想。
张居正只是迟疑了十几秒钟,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这种局面最好不过。
大臣想从皇帝手里分走权力,只有两种情况,一是主弱臣强,二是主明臣贤。
第一种不可能。
坐在自己对面的万历帝,权柄之重可谓是国朝第二。在二月初一那场神迹后,甚至隐隐超出了太祖皇帝,可为第一。
第二种就要君臣相得,一体同心。
张居正知道自己虽然是皇上信任的老师,但皇上也不会轻易把权柄轻授给自己。
皇上不是隆庆帝,是加强版的嘉靖帝。
他在隆庆二年之后,看完自己与高拱对新政改革主导权的明争暗斗之后,才下决心授权自己。
而且还做好了足够的防范。
这样也好。
史书上历朝历代的权臣,不管利国益民还是祸国殃民,都没有落得好下场。自己也不想遭遇不幸。
谁能在这么精明又强势的皇上手里当得了权臣?
张居正起身跪下,郑重地说道:“臣谢皇上圣恩。臣愿为大明除弊鼎新、兴千世盛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翊钧连忙扶起张居正,哈哈大笑,“张师傅,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你在前面推新政,搞改革,朕鼎力支持你。
我们师生二人,与其他诸卿齐心协力,建不世之功,创造一个新大明!”
“谈得痛快!也谈得差不多了。诸卿,我们回去吧。”
“是!”
朱翊钧起身离开亭子,转头一看,亭子上方挂着一个匾额,上书“启新亭”。
“嗯,启新亭,这个名字好。我等君臣在这里开了一个重要的会,为大明未来新的道路指明了方向。
嗯,兆头好。果真是冥冥中有天意。祁言,朕与诸卿的谈话,都记下了吗?”
“回皇上的话,六位内侍,轮流记录,都记下了。”
“嗯,好。以后史书上会有这么一笔,《启新亭会议》,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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