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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钧没有设宴款待大明工商联,而是拉着他们在紫光阁前面的空地排队。
朱翊钧坐在正中间,左右两边紧挨着坐的是四位资政,再两边坐着的是陪同的内阁户部尚书王国光、太府寺正卿郑洛等人。
宋应卿、申稼良、周慕贤等人在后面站成了两排。
在他们前面,站着两伙人。
他们分左右两伙,左边有七八个人,右边有五六个人,每人身前有一块架在木架上的板子,旁边是桌子。
有拿着炭笔在板子上的白纸画画,有的拿着细毛笔在纸上勾勒。
各显神通。
左边是翰林院书画院的画师,右边是钦天监绘画院的画师,以两种不同的画法,记录下这划时代的盛事。
翰林院书画院的画师,用的是工笔画法。
钦天监绘画院的画师,为首的是两位西夷画师。
一位是意大利画师,据说是意大利著名画师提香的弟子。一位是尼德兰画师,据说是意大利著名画师拉斐尔的再传弟子。
两人穷困潦倒当了水手,机缘巧合来到东方。一个是无意在壕镜看到大明的招揽公告,主动投奔少府监。
还有一位是西班牙舰队资深被俘人员。
然后一并入了钦天监绘画院,带了几十位大明的画匠徒弟。
大明传承前朝的画艺,重在写意神似,也有工笔等形象绘画法。
西夷的画艺,重在写真形似,但也有强调意境,尤其是宗教绘画。
不过总体来说,西夷画法在光线明暗、透视比例等方面,有长处。
取长补短,海纳百川,善于学习,没有什么磕碜的。
可是朱翊钧等人不可能傻傻地一直坐在那里,让两院的画师照着画。
两院的画师,先把朱翊钧的“御容”画下,再把其他人的位置、神态和相貌特征提炼出来,做好草案,后面再一一把其他人详细相貌补画上,完成一副完整的画,齐活。
过不了几天,大明第一幅合影,《大明万历圣君御召资政内阁辅臣暨工商联贤达图》,就会新鲜出炉了。
一个小时到了,朱翊钧率先起身,这次御前召见到此结束。
“张师傅,我们聊会。”朱翊钧叫住了张居正,然后转头对祁言吩咐道。
“祁言,校书房直文太常寺,把朕这次召见大明工商联的事宜,好好宣传一番。尤其是朕给工商联提的那六个字,一定要让大明上下都知道。”
“遵旨。”
张居正站在旁边,目光闪烁。
皇上要对工商联之事大肆宣扬,在他的意料之中,也是他的纠结之处。
儒家重义轻利,太祖皇帝抑制商贾,义理祖制。
但是这些年,张居正看到东南工商大兴,以及滦河太原煤铁盛举后,国库收入日益好转。
正是口袋里有钱了,才能从容地推行新政,办诸多实事。
难道是圣人讲错了,太祖皇帝定错了?
张居正的心里十分矛盾。
此前他认为自己经过十几年的思考,对如何改变大明沉疴积弊,胸有成竹。
皇上为裕王世子和太子时的那一套,虽然给张居正带来不小的冲击和震撼,但他觉得只是权宜之策。
可是等到皇上即位,张居正才发现,此前那些被保守派认为激进和荒诞的新政,只是皇上的开胃小菜,更宏伟和更惊世骇俗的国策在陆续推出。
张居正这才明白,皇上从嘉靖四十一年开始,一直是抓权,抓财权和兵权,开拓新财源和编练新军。
隆庆年间,身为秉政太子的他,在继续扩大财源,建立军功的同时,试探着推行他的新政。
其中高拱就是其中的探路先锋。
冲锋陷阵,试探深浅。
冲得好,太子秉政有功。
冲得不好,这是隆庆朝的事,与太子何干。
主持冲锋的还是隆庆帝的老师,高拱,更与太子无关了。
不是当时身为太子的皇上想撇清关系,而是中间隔着一层,有缓冲余地,双方不会发生直接冲突。
政治斗争,最重要的是解决问题,而不是单纯的解决人。
正如皇上所言的,想方设法把反对我们的人变少,把支持我们的人变多,我们的新政改革就能顺利进行。
解决人只是斗争手段之一,不是斗争目的。
隆庆三年明争暗斗下来,大明官场、士林,以及中枢地方各方势力的实力,以及他们对新政改革的态度,皇上心里有底了。
却耗费了一位高拱。
现在皇上即位,把自己任命为内阁总理,实为国相。
此前太祖皇帝废丞相,直管六部,现在皇上通过自己去管六部诸寺,料理中枢和地方“行政”事务,为何?
还是建立缓冲层,凡是有转圜余地。
太祖皇帝直管六部,亲理国政的结果就是国策一改变,就必须杀得人头滚滚。
没办法,中间没有缓冲转圜,加上太祖皇帝刚毅好杀的性子,那就政息人亡,一起毁灭吧。
要是在嘉靖朝,自己还不敢出任这个内阁总理。
世庙皇帝,猜忌凉薄,臣工难得善终。
严嵩给他卖命了一辈子,说抛弃就抛弃。
但皇上,自己不担心。 严嵩秉承皇上的意思,愿意给世庙先帝背锅,保全世宗的身后名,皇上说保他就一定会保他。
天下舆情汹涌,喊打喊杀,皇上视若罔闻,一直保他善终。
还有胡宗宪,大名鼎鼎的严党,改投到世子党门下后忠心耿耿,任劳任怨,现在是资政局之首。
等于前宋政事堂首相,地位还在自己之前,还封宣城县公,世袭罔替。
够了,臣子遇到这样有担当的君上,足矣。
高拱和自己恩师徐阶?
呵呵,皇上只是有担当,又不是滥好人。
朱翊钧给祁言交代完,转过身来,对张居正说道:“张师傅,我们沿着湖边走走。”
现在后妃们也住进了西苑,西苑被一分为二,西安门、玉河桥到承光殿、乾明门一线,以北的北海湖地区是后妃们居住的地方,以南的中海湖、南海湖地区是朱翊钧办公和接见外臣的地方。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跟张居正一前一后,走在湖边的林荫道上。
“张师傅,大明积弊百年,太多的疴病,千头万绪。我们师生俩不能胡子眉毛一把抓,要提纲挈领。”
“皇上说得对,纲领所在,还请皇上垂训。”
“张师傅这个考成法提得好。
吏治是新政改革的首要,朕此前一在强调,也一直在酝酿,如何整饬吏治。张师傅提出的考成法,就是个好法子。”
朱翊钧赞叹道。
不得不说,张居正确实是位改革家,他上手就推出考成法这个大明版KPI考核法,正好捏住了大明上下官吏的七寸。
但是带来的后果就是上下官吏拼命抵制。
因为他们知道,考成法一旦全面落实,他们逍遥快活的日子就到头了,取而代之就是给大明做牛做马。
这都是命!
纵观整部人类历史,就是一部牛马史,只是有时想做牛马而不成,有时庆幸做了牛马。
现在你们在大明做牛马,摊上朕,给你们增加了俸禄和津贴,算你们福气。
要是按照太祖皇帝的祖制,草料还不能给你们喂得太饱,怕你们吃饱了容易犯困,不想干活。
张居正也识趣地答道:“皇上英明,指示臣设立的大明考成法中央指导委员会,马上就见到成效了。”
朱翊钧笑了笑,继续说道:“整饬吏治,同时进行的是建立完整的税赋制度和财政制度。
税赋制度是在一条鞭法基础上的废除徭役摊派,合并为统一人头税。张师傅,这个人头税,不好收啊。”
张居正的设想就是把明朝各种徭役摊派,全部厘清,属于胡乱摊派的苛捐杂税,全部废除;属于正常的就列为税收,按人头收税。
这样朝廷既能收到税,又尽可能地避免各级胥吏摊派加码。
杂役摊派为捐税,看上不多,但因为它们不是正税,朝廷根本没有细则规章,胥吏正好上下其手,想怎么收就怎么收。
往往老百姓被摊派征收了二十两银子,国库却只收到了一两银子,其余的被各级胥吏官员以及豪右恶霸瓜分了。
国库没钱,什么事都做不了,偏偏老百姓被搜刮得越来越穷。
遇到灾荒和战事,只能加饷增税,然后又是胥吏官员和豪右们的一场欢宴,百姓们被敲骨吸髓,国库却只落得一点点银子。
大明就在这样恶性循环的死路上一路狂奔。
现在自己和张师傅要拯救大明,这个弊政必须改变。
张居正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皇上英明,正杂徭役摊派合并为税银,按人头税收,确实不好收。
其中最大的问题还是老问题,穷苦百姓势弱,他们的税容易收。反倒是缙绅豪右们的税,不好收。”
张居正期盼地说道:“皇上总有奇思妙想,还请指点臣,这正杂徭役合并后的人头税,该如何收?”
朱翊钧笑着答道:“张师傅,这个问题,其实前人们已经帮我们找到答案了。”
张居正想了想,眼睛一亮:“盐铁论?”
朱翊钧开着玩笑:“哈哈,张师傅英明!”
张居正答道:“皇上羞煞老臣。
盐铁论把盐铁收为公有专营,以盐铁为基础收税。人,不管男女老弱,不管富穷贵贱,都要吃盐。
只要你买盐,交了盐税,也就等于交了人头税。”
“张师傅,我们还可以举一反三。”
“举一反三?”
“张师傅,此前我们讨论一条鞭法,其中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普通百姓,如何筹集到足够多的现钱来缴纳折现的人头税?”
张居正点点头:“皇上所言极是。当初一条鞭法初行,最初目的就是把各项正杂徭役折成银钱,避免被胥吏肆意摊派。
许多百姓能通过做工等方式获得现钱。只是这种办法只能在东南工商大兴的地方,或者省城、府城和县城附近的乡民百姓,还有机会。
深居僻远山地乡野的百姓,就只能通过变卖粮食、棉花等农物山货折现,就算是通过少府监的供销社,避免被过多盘剥,但依然是件难事。
这也是臣焦虑所在。
皇上刚才说的举一反三,难道跟这有关系吗?”
朱翊钧答道:“普通百姓挣钱不易,所以我们在设计税赋制度时,就要从这方面考虑。政治问题,用政治手段。经济问题,就用经济手段。
张师傅,刚才我们说了,盐税是一种人头税,专卖的糖、酒、茶叶也可以变成一种人头税。
现在工厂出产的货品,有增值税,贩卖到各地,进入到千家万户,有商品交易税。这两项税其实也可以认为是一种人头税。”
张居正一听就精神了,“皇上,还请细加指点。”
“张师傅,税赋不仅仅是收钱养官养兵,支撑整个朝廷,更重要的用途是进行财富再分配,大白话就是劫富济贫。”
张居正的眼睛更亮:“劫富济贫?皇上,怎么个劫富济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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