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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众人来到镇西土地庙。
他们手里提着四盏灯笼,昏黄的灯光里,看到庙里庙外人影重重。
走近了仔细一看,到处挤满了人,衣衫褴褛、垢面蓬头的男女老幼,以一家一户为单位,或躺或坐在一起。
他们有的一家轮流啃着一个面饼,喝着河水;有的用石头垒了一个灶,架了半口破锅,煮着黑乎乎不知什么玩意。
他们轻声议论着。
声音就像周围荒野里的虫叫声,伴随着晚风,钻进众人的耳朵。
他们最多的话题就是上海。
上海!
在他们的嘴里,上海是个充满希望的地方。
在那里,他们可以轻易地进到一家工厂,找到一份事做,拼着自己的辛劳和汗水,挣到钱粮,养家糊口。
他们说着上海,眼睛里闪烁着光,光里有憧憬和希望。
海瑞在人群了走了一圈,在一位老者跟前蹲下问道:“老丈,去上海?”
老丈坐在地上,笑眯眯地问道:“是啊,你们也要去?”
海瑞一撩衣襟,在他旁边盘腿坐下,“是啊,能不能一起搭个伴。”
“好啊。”老丈笑呵呵地答道,然后问了一句,“你们也被那些狗东西拦了回来?”
“是啊,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对了老丈,你们怎么想着去上海呢?”
老丈脸上露出凄苦无奈,“唉,说来话长。”
海瑞从怀里摸出半个米团,递给老者,“吃剩下的,老丈不要嫌弃。”
“呵呵,有的吃就好,嫌弃什么。”老丈不客气地接过来,递给旁边的妇女和孩子,“老二家的,你娃儿还小,先垫垫肚子。”
老丈转过头来,看着海瑞,“你看着像是官,但天底下没有哪位官跟你这样,没有一点官架子。你怎么爱打听这些?”
海瑞笑呵呵地说道:“我就是老秀才,会写话本章回,喽,这几个都是我的后生晚辈,跟着我一起跑江湖混饭吃。
说话本,算命相面,摇铃看病,哦,那位年轻后生是我的学生,兼带着给人念经做佛事,当几天和尚。
原本我们想去上海淘金的,不想被徐相国三公子给拦了回来。”
老丈被海瑞的话逗乐了,完全放下心来。
在他的世界观里,没有海瑞这般模样的官。
老丈说道:“原来是老秀才,想听我家的故事好编书是吧。”
“是的,是这么个意思。”
“我家的苦事,普通寻常的很啊,还不够惨,没有噱头啊。”
话虽这么说,但老丈开始说起来,“我们家就住在淀山湖边,跟华亭县城隔湖相望。
那年徐相国中了进士,衣锦还乡回原籍成亲,我父亲还跑去看热闹,说华亭出了一位文曲星。
几十年过去了,徐进士成了徐相国,华亭真是出了文曲星。我老父亲十几年前去世时还念叨着,我们望里镇离得这么近,能不能沾点文气,让我们家也出个秀才生员什么的。
呵呵,要是我爹地下有知,会不会悔得连夜扛着棺材搬家,离华亭县,离徐府远远的。”
老丈的脸,在灯笼昏黄的灯光里,层层叠叠的皱纹里满是苦笑和无奈。
“以前我们家也是有十来亩田,日子过得紧巴巴,可勉强还过得去。
只是前几年没给菩萨烧香,家里走了霉运,孩子他娘病倒了,接着是老大,老大家的,还有老二家的,陆续病倒。
接连倒下几个,看病抓药,花钱跟流水一般。只好跟徐家借印子钱”
“徐家?”
“对啊,华亭相国徐府徐半城。现在整个华亭县只有他们家在做善事,其他人家都不能做。”
“做善事?”
“是啊,以前华亭县还有几位世家,说要学苏州范文正公的风范,成立青苗钱柜。百姓遇到灾荒,在柜上借一笔钱,度过荒年。利息不高,熬个两三年基本都能还得上。
这等善事,徐府岂能刚落人后。徐府一做,其他人家就不敢做,然后他家借贷出来的钱,利息高啊,比他家的门槛还要高。”
海瑞点点头,在昏暗灯光里,他的脸更黑了。
“徐府的钱,就是印子钱,就是驴打滚。不要熬两三年能还上,就是熬两三辈子都不能还上。
没两年,我家里的十来亩田就改姓了徐,可官府鱼鳞册还把那十亩田挂在我们家头上。
地没了,赋税还得交,这不是把我们一家子往绝路上逼。徐府发了善心,收我们做佃户。可是徐府的佃户没有那么好做。”
旁边有人附和道:“呵呵,徐府可是三吴有名的大善人,慈眉善目三大善,善敛钱财、善侵田地、善匿赋税。谁要是被他家大发善心,不是家破就是人亡。
大家哈哈笑了起来,笑声跟着昏暗的灯光摇曳晃动,满是悲凉。
“后来有人从上海回来,说起那边的好处。开始大家不信,但有人去了就不舍得回来。大家开始信了,纷纷往那里跑,一传十十传百,这两年大家拼了命往那里跑。
我们知道消息的晚,等到合计着准备去上海,徐家又大发善心,说给我们田种,让我们有口饭吃,还不知足,居然忘恩负义。”
有人在旁边附和着,“徐府骂得可难听了,说我们是群贱骨头,徐家可是三吴世家之首,道德仁义满天下。
这样的大善人家我们不跟,却自甘堕落跟着粗鄙卑贱的商贾去混,那些饱读经书的老爷们各个气得捶胸顿足,好像我们刨了他家的祖坟,偷了他家的婆娘一样。”
众人又笑了起来。
海瑞的脸更黑。
皇甫檀、张道等人也笑不出来。
舒友良在旁边幽幽地说道:“这些大善人,满口道德仁义,暗地里全是男盗女娼。现在连穷人家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都要抢走,好让大家继续给他们做牛做马,继续被他们敲骨吸髓。
真是孔圣人的好门徒,朝廷的栋梁之材啊。” 旁边的人围着他,呵呵笑道:“这位老哥说得好。”
“这些大善人,全他娘的没有人性。”
“上海有活路,他们却拦着我们不让去,就是想让我们给他们做牛马到死啊!”
海瑞强自跟着大家笑了笑,跟老丈拱了拱手,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了一边。
皇甫檀等人紧跟着他,一起看向在黑夜中晃动的重重人影。
“这就是我们的大明百姓,在黑夜里千方百计求一丝亮光而不得。时至今日,老夫也体会到皇上曾经跟老夫说过的那些话。”
“老师,请问是什么话?”
“当时老夫对皇上大力扶植工商十分不解,甚至可以说是不满。老夫直言,农乃国本,不可轻移。
皇上对老夫说,农乃国本,可惜有人偏偏不愿意给农民活路。世家豪右不仅大肆侵占兼并田地,还隐匿赋税,转嫁给百姓。
工商大兴,不仅可强国富民,还可以给百姓们新增一条活路。
只有让世家豪右们认识到,田地不会自己长出庄稼,只有人才能种出稻米麦子,认识到人的重要性,他们才会尊重百姓,爱护百姓。
可是,那些贱骨头是不会自己明白的,只有等有人跟他们抢青壮,抢人口,抢到没有人给他们种地了,他们才会醒悟过来。
老夫一直似懂非懂,现在终于明白了。多男求一女嫁,该女才显得无比珍贵。”
舒友良在旁边说道:“世家豪右现在是知道百姓人口珍贵了,可人家不讲武德,直接用武力堵住道路要隘,直接耍流氓。”
海瑞冷笑道:“呵呵,所以皇上派老夫来江南了。这世上没人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耍流氓,敢在他面前不讲武德。”
舒友良呵呵一笑,“那是,皇上武德何等充沛,敢在他面前不讲武德,那真是老寿星吃砒霜,嫌自己命长。”
海瑞森然道:“这些世家豪右,盘剥百姓不算,居然连他们最后的希望也要剥夺,是可忍孰不可忍!
张道!”
“老爷,属下在!”
“回去马上派人去信华亭,说老夫不去徐府,就在苏州开衙理事。叫徐阶老儿自个来老夫衙门听参!”
舒友良故意在旁边煽风点火,阴阳怪气地说道:“老爷,徐公可是三朝元老,前内阁首辅,你怎么敢叫他老人家来衙门报道?
你这话要是传出去,可是自绝于士林,自绝于官场!”
海瑞看着他,冷笑道:“少在这里说风凉话。老夫弹劾过世庙先帝,弹劾过孔圣人和衍圣公,弹劾过太祖皇帝,前些日子连佛祖和张天师都一并弹劾过。
三朝元老,前内阁首辅,在老夫的弹劾名单里,找他徐阶的名字只能从后往前数!”
四敛兄在一旁听得汗流浃背,牙齿打颤。
老天爷,我遇到什么人了?
海青天?
我居然在这里遇到了天下闻名的海青天?
四敛兄牙齿打颤的嘎嘎声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哦,原来还有位外人。
海瑞看了他一眼,说道:“老夫就是海南海瑞海刚峰。”
四敛兄腿一软,想跪下。
王师丘和方致远连忙在左右扶住了他,交代道:“这里可不敢闹出动静来。这里黑灯瞎火的,把我们老爷名号传出去,肯定一片沸腾,乱成一团。”
海瑞看着他,想了几秒钟,对张道说道:“张道,你在上海有认识的朋友吗?”
“有。”
“写封推荐信给这位小哥,请托帮忙给他找份好差事做做。”
“好的。小子,明天天亮到浒墅关码头,找到我们老爷的官船,报我张道的名字,来拿信。”
四敛兄连忙说道:“谢谢这位老爷,谢谢海青天。”
“以后不要再走歪门邪道了。有正经事就好好做,早点成家立业,堂堂正正做个人。”
海瑞的话让四敛兄的眼泪哗地流出来了。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海青天,你老人家的话,我铭记在心。”
回到官船上,恭送海瑞回船舱歇息,大家忍不住聚在一起轻声议论开。
皇甫檀轻声问道:“友良叔,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此前老爷还不忍心拿徐家开刀,想着跟徐相国再合计合计,给他最后一份体面。不想徐相国两位公子做的事,正犯了老爷的忌讳,说不好听,踩到我们老爷的尾巴根了。”
皇甫檀和众人一样,无比惊诧:“徐府啊,三吴第一世家徐府啊。”
舒友良悠悠地说道:“一鲸落,万物生!”
松江府华亭县徐府。
徐阶在后院花园里纳凉,显得有些焦急。
“海瑞怎么还没来?”他在亭子里转了几个圈,开口问道:“老二这几日在外晃荡,老三怎么也不见人影?”
管事连忙答道:“老爷,三少爷在外面忙着正事。”
“什么正事?他能忙什么正事.”
话还没落音,有家仆急匆匆地冲进来。
“老爷,急报来了,苏州急报来了。”
“说什么?”
“江苏巡抚苏州行辕传来急报,说海抚台不来华亭,叫老爷”
徐阶厉声问道:“叫老夫干什么?”
“叫老爷去苏州巡抚行辕报到听参!”
徐阶的脸刷地全白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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