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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四维闻声抬起头,目光从玳瑁镜框上方投射过来,看到半开窗户后面有一张俊秀的脸,堆着谄媚的笑容。
沈一贯。
“不疑,进来,快进来坐。屋里有火炉,暖和。”
张四维挥了挥手,取下眼镜,把手里的文卷合上。
沈一贯掀开门口的厚布帘子,沈一贯叉手做着揖,微弯着腰走进屋里。
屋内一角放着一个煤炉,铁皮烟管先是竖起,到屋梁再折向,沿着屋梁通到窗户外面去了。
里面的煤火烧得很旺,上面坐着的一把大铜水壶,壶嘴和壶盖呼呼的冒着白气。
“凤磐公,叨扰了。”
“不疑来的正好。贵三,贵三!”张四维大声喊着自己的仆人。
等了半分多钟都不见回应,张四维忍不住骂道:“这个狗才!不知道又钻去哪个角落里玩牌耍钱去了。
现在的翰林院,连中央考成法指导委员会的巡查小组,都懒得来喽。”
张四维苦笑着发着牢骚,起身去提铜水壶,给沈一贯倒茶。
沈一贯连忙接过铜水壶,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又给张四维的茶杯里续上热水。
“凤磐公,各衙门里不是有杂役吗?怎么还叫上你府上的仆人来伺候?”
“不疑,不是衙门了,是机关单位。”张四维纠正了一句,“翰林院清水衙门,杂役配置的少。偏偏里面坐的都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清翰大老爷们,几个杂役被使得跟陀螺一般,根本忙不过来。
老夫是掌院学士,总得以身作则,就叫贵三在屋外候着随时伺候着。不想老夫才看了一会文卷,这厮就不知跑哪里去了。
不疑,你们国史馆在皇史宬,皇上眼皮底下,总会好些吧。”
“略好一点,也好不到哪里去。凤磐公,我们国史馆从编制上数,还是隶属于翰林院。”
张四维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一堆了,“是啊,都是一个卤水坑里的,谁比谁好。”
一阵冷风吹了进来,在暖和的房间里格外醒目,就像黑夜的萤火虫,嗖地钻进沈一贯的脖子,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举目一看,寒风正是从那半开的窗户里钻进了的。沈一贯起身准备去关窗户,被张四维拦住了。
“不疑,不要关,老夫闻不惯这煤烟味。”张四维挥了挥手,“这煤炉子火力足,烧得屋里热乎,就是煤烟味有点重。比不得银丝炭。”
沈一贯罢手,没有去关窗户,找了一个话题,“其它衙门办公室的窗户都安上了玻璃,暖和又亮堂,凤磐公这里怎么还没安上?”
张四维双手一摊,“你说呢!”
沈一贯苦笑着摇摇头,“学生失礼了。对了,刚才学生在窗外看着凤磐公在看书,难道先生新得了一本前宋孤本?”
张四维起身,从书案上拿起那卷文卷,回来递给沈一贯。
“《大明公文典范汇集》?”沈一贯有些诧异,他迟疑地说道,“凤磐公,要是按照这上面的规范,翰林学士就毫无用武之地了!”
张四维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不疑啊,你无非在说,此《典范汇集》一出,翰林院就更加穷途末路?”
是啊。
典范汇集一出,所有公文都用新格式和新笔法,这让擅长玩文字游戏,包揽朝堂公文诏书的翰林们毫无有武之地。
原本还在卤水池里,现在连屎都吃不到热乎的了。
沈一贯讪讪一笑,算是默认。
张四维捋着胡须,老神在在,“不疑,你想错了!此《典范汇集》一出,老夫反倒找到翰林院复起的机会。”
沈一贯眼睛一亮。
翰林院复起,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事。自己人在国史馆,挂的官职却是翰林院编修。
水涨船高。
翰林院复起,自己不也就跟着起来了。
“凤磐公,还请指教。”
沈一贯拱手虚心地说道。
“不疑,老夫且问你,翰林院职责是什么?”
“凤磐公,翰林院专掌制诰、史册、文翰等事务,编修国史、整理起居录、起草诏书草稿,为皇上讲解经义,为皇子宗室讲课,详细校正各类文书存留为档,同时并备天子顾问之需。”
“不错,本质上我翰林院专职就是写文章。《典范汇集》看着改了公文格式,换了新写法,好像是刨了我翰林院的根。
可是文章就是文章!没有一定功力是写不出好文章来的。
《典范汇集》里有定,公文虽分十二种类型,但宗旨都必须是‘通俗易懂、精简准确、意思完整、条理清晰。’
不疑,你是翰林编修,细毫小笔也写秃过好几支,一篇文章要想满足以上四条宗旨,难还是易?”
沈一贯沉吟十几秒钟答道:“说难也难,说易也易。”
张四维一拍大腿,“没错!说难也难,对于一般官吏来说,一篇文章要做到以上四点,确实很难。
说易也易,对于我们翰林来说,却是非常容易的。
只不过是换一种写法,不再卖弄,直白简略,稍微练习一段时日,就能写出达到要求的文章。
你看,我们不是还有用武之地了吗?
此外,不疑,你有没有发现,这《典范汇集》里说的只是公文格式,有没有提及诏书制敕?”
沈一贯眼睛一亮,“凤磐公高见!《典范汇集》里没有提及诏书制敕,说明这些文策还是沿用旧格式。
我们翰林左手能写新规范的公文,右手能写旧制式诰诏,天下舍我其谁也?”
沈一贯越想越兴奋。
大家基本上摸清楚万历帝的脾性。
只要你有用,就能得到皇上的关注和重用。
这几年,逐渐被边缘化的衙门,都是在他看来没有什么用的部门。现在张四维替翰林院找到自己的价值,定然能焕然一新。
沈一贯忍住激动问道:“凤磐公,当下要怎么做,学生能帮上什么忙?”
这锅热汤,自己必须要挤进去,必须要最先一批喝到头汤!
张四维看了跃跃欲试的沈一贯一眼,心里非常得意。
不过他知道,这锅热汤他一个人搞不定,必须拉上沈一贯和其它看中的翰林一起,才能把这锅汤烧沸。
沈一贯有才华,与自己脾性又相近,可以作为“接班人”培养。
张四维看中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沈一贯此前跟王遴等人走得太近,“有污点”,其它门路不通,只能依附自己才能重新青云直上。
否则的话,沈一贯心眼这么活的人,怎么会如此恭敬地对待自己?
“老夫正在学习《典范汇集》,还有《万历元年简体字表》和《大明军政官署机关规范条例》,用心揣摩其中的玄妙,正在尝试写一些范文出来。
按照惯例,《典范汇集》以及《规范条例》下发后,内阁、戎政府和宣徽院,以及六部诸寺,地方两府二十省,都要召开动员会议,传达汇集和条例,再组织学习
老夫正在写一份题本,上疏皇上,请求让翰林院担纲这次动员和学习工作。”
沈一贯的眼睛亮得跟十六的月亮一样,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凤磐公此举妙啊。
翰林院把这次汇集和条例的动员学习工作做好,让皇上重新看到我们的用处,翰林院就能在凤磐公手里,破茧成蝶,再次扶摇直上了!”
张四维语重深长地说道:“不疑,这是一次绝妙的机会,既是翰林院的机会,也是你我的机会,定要好生把握。”
“凤磐公放心,学生回去后再次好好研读《典范汇集》、《万历元年简体字表》和《大规范条例》,用心揣测。
其实学生一直在拜读皇上的诸多文字,反复推敲,以求明白圣意,目前略有所得。”
张四维欣慰地说道:“不疑的才华,老夫是知道的。
你在《皇明朝报》、《中国政报》、《顺天政报》、《铨政报》发表了多篇文章,尤其是总结分析考成法施行得失那四篇,鞭辟入里,切中要害。
张太岳看完后,都是赞不绝口,在老夫面前,还提起过你,还特别提到了那四篇文章。”
沈一贯脸色涨红,声音有些发颤,“张相,张相有提到学生?”
“没错。他提到你了,还说隆庆二年会试他任主考官,亲笔点的进士里有你的名字。虽然后来略有小错,但迷途知返却是大好事。”
沈一贯抹着眼泪,哽咽着说道:“能得张相这样一句话,学生就算是立即死了,也是值了。”
张四维目光闪烁,继续说道:“不疑,我们好好把这件事做好。做好了,就不止是张相提你的名字,皇上也会提你的名字。”
简在帝心!
沈一贯激动地浑身颤抖,一脸的坚毅,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
张四维继续画饼,“等老夫坐上通政使,定会提携你为通政司长史。”
说到通政使,沈一贯猛地想起自己此来的目的。
连忙说道:“多谢凤磐公提携。
学生此来,就是告知先生一个好消息,栾永芳这个憨货,在顺天府衙门口,把他姐姐的那些文卷原稿,全部塞给了潘凤梧。
众目睽睽之下啊。”
张四维一喜,“真的吗?”
“千真万确!我的心腹一直跟着栾永芳,在旁边亲眼看到他等到潘应龙下了马车,然后把那叠文稿塞给潘应龙。
潘应龙不明就里,站在门口还傻了十几息。”
“好!”张四维兴奋地站起来,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就像一只发燥的猫。
“文稿进了潘凤梧的手里,就跟黄泥巴进了他的裤裆里,是不是屎已经不重要了。不管后面的戏文是唱成《西厢记》还是《红拂夜奔》,我们都要把它唱成《宝剑记》里的林冲夜奔!
不疑啊,这官场如战场,是华山一条道,没人下来,我们也就上不去了。”
沈一贯信心满满地答道:“凤磐公放心,学生一定会把这出戏唱精彩了。”
这天晚上不到七点,天刚黑透,苏峰步行到锦衣卫附近的西江米巷庆云楼前。
“客官,可有订房?”
“潘先生有订。”
伙计笑意更浓,“可是苏先生?”
“正是。”
“三楼雅间风熏阁,潘先生在候着苏先生。请!”
苏峰提起衣襟,拾步走到三楼,敲门进到雅间里。
“苏兄请坐。”
“潘兄客气了,让你久等了。”
“不算久等,我下午去南城办事,回来时已经六点,散衙了,径直来这里等苏兄。”潘应龙一边让座叫上茶,一边客气地说道。
“苏兄可有忌口?”
“兄弟是粗人出身,江湖上也滚爬过几年,什么都吃,没有什么忌口的。”
“那在下就随意点了。”
“随意点。”
苏峰呵呵一笑。
官场上的人赴宴,有几位是专门奔着吃饭来的?
“那好。庆云楼以鲁菜著名。那就先来个葱烧海参。据说是烟台威海军港那帮吃货,捣鼓出来的新菜。
苏兄,我们尝尝?”
“尝尝!海军部那帮货,在下是打过交道的,吃遍四海,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都吃过,嘴巴最刁。他们都觉得不错的菜,还必定有它的绝妙之处。”
“好,一个葱烧海参。再来一个木须肉。据说这是孔府传出来的名菜。”
“孔老夫子吃过的?那我必须得尝尝。”苏峰笑着答道。
“好,再来一个焖大虾。庆云楼的虾,都是用蜈蚣船快运的大沽港捕捞的虾,很新鲜。”潘应龙点了四菜一汤,再叫了一壶酒。
“吃鲁菜,必须配上济南的秋露白。不过苏兄,兄弟酒量不好,明天还得上衙,只喝一壶可好?”
“好!”
“今晚不能让苏兄尽兴,等到哪天休沐日,在下再陪苏兄喝尽兴。”
“哈哈,我老苏就等着你。”
点好菜,两人闲聊了几句,等到伙计把酒菜都上好,关上房门离去,雅间只剩下潘应龙和苏峰两人。
潘应龙起身,给苏峰和自己倒上一杯酒。
“在下令史沈千鹤去相邀苏兄,说苏兄非常忙,翻了两遍记事簿,才定到今晚,苏兄近期在忙什么?”
苏峰右手食指在桌面上叩响,呵呵一笑,“近期在兵部帮忙。”
“兵部有何事需要苏兄帮忙?”潘应龙随即解释,“苏兄不方便说就不要说,在下只是一时好奇而已。”
“有什么不方便说的,都是政务,要登在报纸上的政务,有什么不能说的。”
苏峰不在意地挥挥手。
潘应龙举起酒杯,敬了苏峰一杯。
两人喝完后,放下酒杯,苏峰抢先起身,拿起酒壶给潘应龙和自己倒上一杯,然后开始细聊起来。
“兵部谭部堂最近忙得很很多事情需要我们镇抚司配合,便把我叫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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