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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应龙马上应道:“回禀皇上,南城改造工程没有出事,是臣私德有亏,影响了公事,特来向皇上请罪。”
“私德有亏?”朱翊钧盯着潘应龙看了一会,“那你自个说说,怎么私德有亏法?”
“皇上,梅林公任南海宣慰使,南下经略南海,荡平安南时,臣为参军,赴香江任事。期间梅林公受冯公所托,寻找冯府夫人栾氏之弟。
梅林公把此事交付给臣。臣一番寻找,在广州府增城找到了栾永芳。后梅林公奉诏回京述职,臣也带着栾永芳一并回京。
途中与其交谈甚多,十分熟络。回到京城后,臣送栾永芳到冯府,也有幸见到冯夫人一面,得其相谢寻弟之情。
后来栾永芳入崇义公学、又考入国子监,时常与臣往来,也会带来其姐一些诗词文稿.臣起初把冯夫人当成文友,以文会友,神交而已。
不想前两日栾永芳拿着一叠其姐的平日随笔文稿,当众塞给臣臣后来当面质问他,他居然直言,希望臣能够与他姐姐夜奔。”
“夜奔!”朱翊钧笑了,笑得意味深长。
“凤梧先生,今天难得有冬日当空,我们出去走走,晒晒冬日,暖暖身子。不着急,我们边走边说。”
“是皇上。”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紫光阁,祁言、方良带着十几名侍卫在不远处跟着,前面还有十几位净军。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站在中海湖边。
“天地自然,四季各有景致。
春天,湖水恍如初醒,湖边绿柳抽芽,春暖它先知的小鸭在水面嬉戏,赶早的燕子飞掠水面。
夏天,湖中荷花亭亭玉立,湖边树木郁郁葱葱。朕最爱夏日的黄昏,夕阳的余晖洒在湖面上,波光如同燃烧的火焰,美不胜收。
秋天,湖面上落叶飘荡,水草枯萎,却也增添了一份秋日的萧瑟之美。湖边周围却满是金黄和火红的树叶,五彩斑斓。萧瑟和斑斓,居然能同时看到。
现在冬天了,凤梧,你看着这湖水,美在哪里?”
潘应龙脑子急转,可惜一时半会搞不清楚朱翊钧的意思,只能下意识地答道:“皇上,臣感受到静谧之美。”
“没错了,寒冬肃杀之景凤梧也能感受到美。
人人皆有爱美之心。朕不免俗,冯保不免俗,你也不免俗。”
朱翊钧站在湖边,背影笔直坚毅,宛如一块石碑。
“冯夫人的诗写得不错,朕最喜欢其中两句,‘淇澳春云碧,潇湘夜雨寒。虚窗人静听,飒飒响琅玕。’”
声音钻进潘应龙的耳朵里,冬日当空,照得人暖暖的,可他的后背猛地渗出冷汗。
消息怎么传得这么快,传得满城风雨了,连皇上都知道了?
不可能啊,此事一直很隐私的.
潘应龙突然身子一僵,恍如掉进了冰窟一般,内衣前胸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
幸好自己今天来了西苑,要不然就死无葬身之地。
潘应龙看着前面朱翊钧的背影,不再是一块石碑,而是一座山,一览众山小的泰山。
朱翊钧头也不回地问道:“那你怎么处置此事?”
潘应龙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回皇上的话,臣找到了镇抚使苏峰,请他帮忙查一查栾永芳。一是查查他背后是谁指使的,二是查查他是否有违规之处。”
“违规之处?”
“皇上,臣有得知,此子喜好饮酒狎妓,偏偏酒品不好,喝多了就爱发酒疯,打人砸东西,好几次被酒馆青楼告到警政厅。后来有人告知酒馆青楼他的背景,于是又悄悄撤诉了。”
“此子品行不良啊。朕记得,国子监不得无故在外留宿,更不能狎妓。”
“皇上英明。”
“要是查到此厮有违规之处,你意欲如何?”
“最近御史台司理院出了新律,三年流配劳役罪罚,可至静海等边地为公学教师五年抵充。而今静海为大明疆域,海船往来快捷,又有药王院研制的诸多神药,疟疾等病都不足惧。
臣读过新《刑律》,栾永芳发酒疯砸烂家私,殴打他人,又属于累犯,当判流配劳役三到五年。”
“他是祸根,偏偏连着冯保的脸面,投鼠忌器。为了想出这周全之策,你煞费了一番苦心啊。
嗯,走远点好,祸根远离京畿,过日子的过日子,做事的做事,大家都能安安心心的。”
朱翊钧回过头来看了潘应龙一眼,“幕后那些人,凤梧先生有什么想法?”
潘应龙咽了咽口水。
平心而论,他真恨不得把这些看出殡不嫌事大的人全给埋土里。
张四维、沈一贯,这些王八蛋,专往鸡蛋缝里钻,恨不得立即把鸡蛋变成臭鸡蛋,打开能臭晕几十人的那种。
如果刚才皇上没有念栾凤儿的那两句诗,自己会毫不迟疑地回答道,一定要把这些挑拨离间的混蛋绳之以法。
现在不行。
皇上念出那两句诗,说明他其实心里都有数,可为什么不阻止呢?
这事要是闹出来,很有可能引发东南系与楚党进行激烈地争斗。朝堂上可能会因为党争搞得乌烟瘴气。
皇上最恨的就是党争误国。
可他为什么不出手阻止呢?
其中到底藏着什么深意?
潘应龙告诉自己,必须要好好地在心里斟酌一番,不要轻易脱口而出。
直觉告诉他,这可能是一次机会。
在心里挣扎了十几秒钟,潘应龙答道:“皇上时常教诲臣等,花园里必须是百花齐放、百鸟争鸣,才能汇集成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
朱翊钧猛地回身,盯着潘应龙的脸看了一会,满意地点点头,又转回身去看向冬日下波光粼粼的湖面。
“凤梧,你恢廓大度,有宰相之风。”
潘应龙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庆幸不已。
皇上的心思,真的不好猜啊。
“凤梧,我们回去了,外面虽有暖阳,也有寒风,还是屋子里暖和。”
“是。”
两人一前一后又回到紫光阁,刚坐下来,朱翊钧就说道:“祁言,把张四维的上疏拿来,给凤梧先生看。”
潘应龙心里咯噔一下。
祁言双手拿着一份题本,递了过来,潘应龙连忙双手接过。
翻开细细一看,心里赞叹。
这位凤磐老西,眼光真准,下手真快。
他看到皇上接连颁布《大明公文典范汇集》、《大明军政官署机关规范条例》和《万历元年简体字表》,立即察觉到不同寻常的气息。
在题本里张四维表示,热烈拥护“移风易俗”,坚决支持以日常规范和公文文法以点带面,彻底改变大明百年官场陋习。
他大肆歌颂了此举的“重大意义”,还从公文文法方面入手,拟写了几篇范文附在题本后面。
匆匆一看,确实下了一番功夫,完全符合皇上对新公文的要求:“通俗易懂、精简准确、意思完整、条理清晰。”
张四维在题本里还就“移风易俗”这个眼点,衍生到对缠足、典妻、守寡、杀婴、割股奉亲等旧风习进行猛烈批判。
这些都是糟粕和陋俗,与万历圣天子开创的新时代格格不入,必须要彻底铲除。
张四维在题本后面热情洋溢地写道:“有酸儒常以今日指畴昔,唐虞三代若何郅治,秦皇汉武如何雄杰,汉唐前宋文学如何隆盛,洪武永乐武功若何烜赫,
如此迂言,井鼃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
惟思既往,事事皆其所已经者,故永旧保守;惟思将来,事事皆其所未经者,故日新进取。
常怀过去者,好静厌动,故常觉一切事无可为者;展望将来者,盛气豪迈,故常觉一切事无不可为者。
万历圣天子文成武德,以少年之姿,建大明为少年之国,雄踞于世界,傲视古今,当为开天辟地之新时代。
新时代当有新风气、新习俗,移风易俗迫在眉睫。故臣建言,以新文字、新文学、新文艺先行教化,革旧鼎新.”
张四维的建议很直白,就是以推行《公文典范汇集》、《机关规范条例》和《万历元年简体字表》为契机,引领一场“新文化”运动。
什么事新文化运动?
文化,以文教化。
写新文体,说新话本,唱新戏曲移风易俗,创立与万历新时代匹配的新精神、新气魄。
人才啊!
他整本题本都打了标点符号,还尽量用了皇上强调的通俗易懂新文笔。
这个老西!
张四维为何如此敏锐,一下子就嗅察到这方面的气息了呢?
张居正为首的楚党,东南系为核心的新党,都在埋头苦干,专注于务实政绩。
唯独躲在翰林院,被边缘化的张四维,一天到晚琢磨,终于在务虚方面,给他琢磨出一条新路来。
精神气魄?
什么是精神?
前汉司马公《史记.太史公自序》有云,“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
前汉王充《论衡.订鬼篇》有云,“凡天地之间有鬼,非人死精神为之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
即人的所思所想。
树立万历朝新精神,就是把大明朝万民的思想“变新”。
名为移风易俗,推行新文化,树立万历朝的新精神、新气魄,实际是改造亿万百姓的思想啊!
切中要害的宏伟壮举啊!
正中我们一直都疏忽却非常重要的关键。
皇上最先改制的部门有太常寺,专司宣教。
何为宣教?
我们疏忽了!
过去我们只是零零星星配合做一些宣教事宜,结果让张四维琢磨透了,抓到机会,提出以建立新文化,树立新精神。
这一整套做下来,足以名垂青史,搞不好比王阳明还要耀眼。
李贽李卓吾费尽心思完善和推行新学,搞不好在青史上留下的名字,还没张四维搞这一套新文化新精神来得响亮。
潘应龙全看明白了,也懂得皇上的心意。
“皇上,臣看了凤磐公的题本,茅塞顿开,有石破天惊之感。”
“凤梧也觉得不错?”
“回皇上的话,臣觉得写得非常好,凤磐公不愧是老前辈,新文化运动提得非常及时,臣需要好好向他学习。”
“凤梧虚怀若谷。不过朕还觉得差了点意思。以新文化建设新精神,说到点子上了,但是还没说透。
朕觉得应该再进一步,新文化先行,建设万历新文明。”
潘应龙愣住了。
何为文明?
“经天纬地曰文,照临四方曰明。”
皇上的气魄远超出我等臣子啊!
潘应龙连忙恭声答道:“皇上圣明,我大明之文明,当‘圣人开运亿斯年,睿智文明禀自天。’以成万历新文明!”
朱翊钧满意地点点头,“凤梧是真懂了,那朕也就放心了。好,你搞定那个麻烦精,朕帮你搞定冯保。”
“谢皇上。皇上对臣的维护,臣铭记在心。”
朱翊钧摆了摆手,看着潘应龙意味深长地说道:“朝堂上的安宁,来之不易,我们要倍加珍惜。这个道理,朕希望大家都懂。”
潘应龙心头一动,拱手答道:“臣明白了。”
第二天下午四点多钟,一辆马车从咸宜坊丰城街冯府驶出,里面对坐着冯保和栾凤儿。
栾凤儿身穿真红大袖衫,披霞帔褙子,头戴金质牡丹翟珠冠。
冯保身穿一身飞鱼服,头戴钢叉帽,眼睛微眯着看着对面的栾凤儿,神情复杂。
栾凤儿时而拉一拉衣襟,时而扶一扶头冠,看着冯保惶然地说道:“老爷,妾身穿这一身,有些不自在。”
冯保轻声说道:“你这身三品命妇礼服,是皇后娘娘懿旨赐下的,穿着就是好看。”
栾凤儿目光在冯保的脸上盘桓几秒钟,美目露出笑意,柔声说道:“老爷说好看,那妾身就穿着自在了。”
冯保有些苍老浑浊的眼睛,看着栾凤儿,嘴巴微微一抿,“进了西苑,见了皇上和皇后,你知道怎么说吗?”
栾凤儿脸上满是惶然,不安地摇了摇头,“妾身不知道怎么说,要不妾身装个哑巴?”
“皇上皇后问你话,你敢装哑巴?欺君大不敬啊。”
“那妾身当说则说,不当说就不说。”
“那你知道什么是不当说,什么是当说?”
栾凤儿慌得六神无主,“老爷,那妾身怎么办?要不就告托妾身得了重病,恐病秽之气传到西苑,就不去赴宴了?”
冯保笑了,“呵呵,你这点聪明小伎俩,能瞒得过皇上的眼睛吗?”
“那妾身该怎么办?妾身怕说错话,给老爷招祸。”
“你有这份心,老夫就知足了。其实很简单,老夫告诉你,进了西苑,你这般”
律——!
马车停了下来,随从在车门说道:“老爷,西安门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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