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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的山坡上,晚秋寒风吹拂,树梢沙沙作响。
旁边山泉水砸在山壁石块上,溅出点点水花,却被一丝微弱红芒吹落溪流中。
谢东安清脆的嗓音里满是笃定,眼睛平齐直视着陈逸。
他的模样不算英俊,比陈逸逊色许多,却极为干净。
一张清秀略带稚嫩的脸,眉眼两角斜飞,额头中庭饱满,堂皇中正且英气十足。
一袭青衫整洁干净,没有一角褶皱,宽大的衣袖收拢在膝间两侧,端坐身形挺拔。
即便容貌不显,那身饱读诗书养成的睿智气质足以让每个见到他的人印象深刻。
至少此刻的陈逸,便对谢东安心生出一抹奇意。
“周观雾……”
陈逸咀嚼这个名字,轻笑一声道:“看样子近些年京都府发生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谢东安不置可否的点点头,越发肯定心中猜测。
“在你第一次名传魏朝时,爷爷曾说,幸好你拜入太虚道宗,而非是在京都府。”
“当时我以为爷爷话中之意,乃是担心你留在京都府内会被有心人算计。”
“如今想来,爷爷是怕你年少冲动,一剑斩破京都府百年安宁。”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陈逸平静的看着他,心中已然确定,谢东安知道敬业侯周天策暗地里所做的事情。
不过他没有立即开口询问那些隐秘,转而笑着说道:
“东安兄,今晚时间空余很多,不如跟我说说京都府的一些大事。”
谢东安顿了顿,随后摇头笑了笑,接着给两人又倒满一杯酒,举杯道:
“陈兄,你比我预想的要镇静。”
陈逸提起酒杯与他碰了下,一口喝完后笑道:
“有些事情等得久了,不妨再多等等,兴许会更有趣。”
“有趣?哈哈,陈兄是个有趣的人。”谢东安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他正色道:“京都府近些年来,无甚大事。”
“至少在陈兄如今的剑道面前,都算不上大事,唯二能拿出来说的只有两件。”
陈逸略一低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一是文臣一脉与武侯们矛盾已不可调和,二是当今圣上欲要立太子。”
谢东安没有卖关子,并且所说的事情,一件比一件大。
“先说第一件。”
“文臣武侯相争由来已久,自从魏朝创建起,矛盾便已种下。”
“相信陈兄看过黑暗年间的史料。”
“那段时间不仅是人族反抗妖魔奴化的血泪史,还是各家传承百花齐放的时代。”
“直至先代魏皇‘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方才终结了那个时代。”
谢东安很有演说天赋,一番话说出抑扬顿挫,仿佛将两人带回了千年之前,那段辉煌岁月。
不过陈逸关心的是,他话语中对儒家的推崇。
虽说出身京都学府的谢东安推崇儒道无可厚非,但对陈逸这位武侯府出身且拜入道门的人来说,心里不免生出一丝波动。
他不理解的是,谢东安这样聪明的人,为何会对他说出此番话,又有什么用意?
总不能是让他弃了道门,转修儒道吧?
谢东安声音停滞一瞬,眉眼挑高两分看着他道:“自那之后,传承之争便转为了文武之争。”
“表面上武侯势弱,实际上因为北面十万大山、南蛮之地和西陆佛国存在,武侯实力非但没减弱,甚至还在逐年增长。”
“到了如今,各武侯府招募的戍边军士,竟都成了他们的私兵。”
听到这里,陈逸微微皱眉。
据他所知,谢东安这番话并非虚言。
不提其他人,他所在的武安侯府邸内,就有不少护卫出自武安军。
或者说,陈家之人有不少会加入到武安军内。
“东安兄,武侯戍边乃是魏朝第一线,即便如你所说,武侯所率领军士内有私兵,但他们依旧是在戍守边疆。”
谢东安笑着摇了摇头,“陈兄,你只看到了好的一面,可知道因为这个原因,这些年武侯们出了多少乱子?”
“远的不提,镇南关上的安南侯率领的刀盾手,你看到了吧?”
陈逸点了点头,先前从镇南关出来时,他有注意到城墙上的军士。
谢东安继续问道:“他们实力如何?”
“很强。”陈逸想了想回答道。
他所说的强并非比拟宗门天骄,而是对比县城、府城的守卫军士。
镇南关上的守军实力几乎都在七品境之上,有些校尉实力更到了五品抱丹境。
“是啊,五品抱丹境只为校尉,四品灵窍境为中郎将,三品天合境便是骠骑将军。”
谢东安语气略带感慨的说道:“在这镇南关上,除安南侯许恒军外,竟有四位骠骑将军,一百位中郎将。”
“这还只是安南军一脉,仅为镇南王麾下三分之一的军士。”
“若是算上驻守北雄关的三位武侯,以及罗浮山主峰外的关西大军,魏朝七成军士都在武侯手上。”
说到这里,谢东安看着陈逸,语气认真的问道:
“换做你是我爷爷他们,会不会寝食难安?”
陈逸有心想说不会,但他清楚谢东安所说乃是事实。
不过他同样知道一点,谢东安有些避重就轻。
或者说,他偷换了概念。
若是单看武侯一脉的确有这样的威胁,但是魏朝上下关系错综复杂。
除了武侯、文臣外,还有庞大的世家一级,有高居江湖之上、庙堂之外的宗门、学府圣地。
种种这些构成完整的魏朝上层阶级,而非谢东安提说的武侯一家。
想到这里,陈逸问道:“所以,左相大人打算如何做?”
谢东安眼角微动,沉默片刻,方才笑道:“我爷爷他们只能尽力平衡。”
“其中关系复杂,我也只是有所耳闻。”
陈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打了退堂鼓,便伸手倒了第三杯酒。
两人碰杯喝下。
“东安兄不用绕弯子,想说什么大可直接些。”
谢东安摇摇头,没有立即开口。
小剑仙武侯府出身,又经江湖历练见识非凡,的确不是他三言两语能说动的。
并且他的实力远超三十年前的周观雾,只怕……
“陈兄乃当世天骄,文武之争太过儿戏,的确不是你所关心。”
谢东安答非所问,自顾自的说道:
“我想陈兄应也不关心魏皇要立太子之事。”
“虽说还没有眉目,但朝中大多数人更倾向于十五皇子魏南天。”
说到这里,谢东安笑了笑,继而转移话题。
“至于陈兄所关心的三十年前北雄关外的隐秘,我知道的不多。”
陈逸眉头微皱,略带不满的看着他。
“东安兄这次来赴约,只为了试探我?”
他并不关心谁登上皇位,便是魏乐天登基称帝,也与他无关。
尤其是当他得知天元大陆之外,还有太周山战场一处地方,心思早就不在魏朝纷争之上。
而谢东安见他直截了当的挑破,无奈说道:“陈兄别急。”
“先前我之所以猜出陈兄关心此事,乃是因为以你如今实力,有极大概率成为第二个周观雾。”
陈逸不置可否的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事实上你该能猜到三十年前北雄关上那一战,个中隐秘极其复杂。”
“表面看是妖皇登基,南下扣关。”
“实则其中还与文武之争、与宗门世家有关。”
“我还知道一点——当初的周观雾背后的势力极为庞大。”
“除了镇北王一脉三位武侯外,还有无量山、羽化仙门、南极剑宗等江湖宗门。”
陈逸问道:“我想知道周观雾是怎么死的?”
可以想象当时的周观雾有多强大,不仅有敬业军士、一门双侯,还有无量山等宗门圣地弟子支持。
这么多光环加身,说周观雾当世人杰不为过。
便是如此,他最终仍旧惨死在了北雄关上,还连累整个敬业侯周家一脉子孙断绝。
这件事情怎么看都不简单!
“那时我爷爷刚刚荣升左相之位,”
谢东安知道不把他知道的说出来,今晚只会惹得陈逸不快。
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更非他本意。
“按照《魏朝实录》记载,当时妖皇南下,打了个措手不及,让敬业军损失惨重。”
“后来他们苦撑了将近一个月,才等来了镇北王率领支援的大军。”
陈逸点了点头,这些他先前看到过。
谢东安看了他一眼,继续道:
“事实上,当初京都府第一时间便得到消息,武安军、泰山军也很快集结完毕。” “但是没等他们出发北上,朝中却出了一件大事。”
陈逸注视着他,安静的等待后续。
“朝中有人说,妖皇南下乃是妖魔与敬业侯周观雾演的一场戏!”
谢东安一句话石破天惊一般,让陈逸心中恍然。
原来如此!
陈逸脑海浮现先前谢东安所说的文武之争、宗门世家之争。
这一瞬间,他联想了很多,更想清楚了谢东安试探他的用意。
他在担心出现第二个周观雾。
准确的说,谢东安担心他陈逸会成为第二个周观雾!
这不仅是他的担心,还是整个文臣一脉,是左相谢静的担忧!
怪不得白天里,他会特意说出‘武侯间相安无事便是魏朝幸事’的话!
在陈逸想通这些时,谢东安继续说道:“谁先说出这番论调,早已无法查证。”
“但是后果便是,镇北王杜青按下了武安军、泰山军,唯有赋闲在家的周天策领人北上。”
“另外还有无量山、羽化仙门和南极剑宗赶尸一脉的修士援救。”
“而京都府这边按兵不动,魏皇下令彻查。”
“司礼监、守夜司全部出动,暗中调查北雄关上的敬业侯周观雾。”
“结果查出了一些实证?”陈逸挑眉问道。
谢东安点了点头,“从敬业侯府找到了勾结妖皇密函,敬业军中有人状告周观雾投敌卖国。”
“然而结果是,整个敬业军孤军奋战,直至死了个干净。”
“若不是当时的武安侯,你爷爷及时赶到,便是周天策也要死在北雄关上。”
“……”
陈逸张了张嘴,周观雾那么耿直的吗,直接以身殉国自证清白?
谢东安看到他的表情,也露出一抹苦笑。
“事后魏皇便知道上当受骗了,直接屠了小半京都府的勋贵,朱雀门外血流成河。”
“更下令任何人不得提及此事,还追封周观雾为上将军。”
“然而人死不能复生,由此朝堂上很多人都觉得亏欠老侯爷周天策。”
“特别是同为镇北王一脉的两位武侯,你父亲便是那时和周婉仪订下的婚约。”
陈逸暗自摇头,心说婚约由此而来的啊。
“东安兄所说这些,也是认为此事与文臣一脉有关系?”
“不能排除,”谢东安叹了口气,“尽管我爷爷贵为左相,但是很多事都不是他能左右。”
“就如近年来,敬业军多次损兵折将于北雄关,很多人猜测是那件事情背后之人所为。”
“哦?”陈逸问道:“可有怀疑目标?”
“没有,不过我知道老敬业侯暗地里有动作。”
说着,谢东安大有深意的看着他道:“还有你父亲陈太平也是。”
陈逸微微挑眉,老爹也在背地里搞事?
难道他已经发现了周天策所为,在暗中与那些人对抗?
陈逸不得而知,看来他的确该找时间回返京都府一趟了。
另外,他总觉得谢东安此番赴约有着深意,却又说的不清不楚。
怪哉,怪哉!
而谢东安迎着他的目光没再继续说下去,倒了两杯酒笑道:
“敬魏朝百姓安康。”
陈逸笑了笑,一饮而尽。
“今日多谢东安兄为我解惑。”
“陈兄乃当世第一天骄,即便我今日不说,他日你依然能查出这些。”
“东安兄也是当世人杰……”
两人你来我往,互相吹捧着。
陈逸心说,文人是真踏马的矫情!
而谢东安却在想,小剑仙心志坚定,几乎不受外人干扰,难搞难搞。
若是他成了第二个周观雾,只怕结果会出乎所有人预料。
以身殉国?
呵呵,他不杀得血流成河,我谢东安愿意把名字倒过来写!
不过谢东安心知,此行也算有所收获。
至少他能确定一点,小剑仙志不在朝堂,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否则一位天资绝顶的剑修去执掌武安君,怕是朝中很多人都要睡不着。
“唔,貌似这两者并不冲突?”
谢东安又想到这种可能,心中苦笑连连。
希望他离开学府入仕为官时,不要面临这样的局面……
连他爷爷都搞不定,更不要说他了!
陈逸并不清楚谢东安心中所想,只道不虚此行。
“如今就差一桩疑问——那老狗为何针对我?”
总不可能传扬“周观雾和妖皇勾结”的人,是他们武安侯一脉吧?
……
一夜无话。
第二天大早上,谢长乐便咋咋呼呼起来。
“师弟师弟,你三师姐来信了。”
陈逸洗漱出来,好奇的看着他:“凌音容师姐?她有说什么吗?”
谢长乐咧着嘴笑着,露出两排白牙,扬起手上的信件道:
“她说她就在南蛮之地老林中,有事情还没处理完。”
“若是可能,她会赶到那处秘境与咱们汇合。”
陈逸接过信看了一遍,果然如谢长乐所说,凌音容师姐此刻就在南蛮之地。
谢长乐自顾自的说道:“可惜她没说要处理什么事情,否则咱们也好过去帮忙。”
“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陈逸收起信件,笑着问道:“长乐师兄,三师姐是什么样的人?和大师姐比起来如何?”
“不可比不可比。”
谢长乐脑海中浮现詹红袖那霸道的行事作风,连连摇头道:
“大师姐太过刚猛,三师姐比她柔弱些,但比起宁师妹强些。”
“她还在山上时和你一样,负责教导我们剑道,可惜后来她修行出了岔子,不得不下山游历。”
“也不知道她一身修为有没有达到三品,若是没到的话,那还真是件幸事。”
陈逸:“幸事?”
谢长乐理所应当的说道:“当然是幸事,你不会以为太周山战场是好去处吧?”
陈逸眼神古怪的看着他,试探着问道:“所以这就是长乐师兄不热衷修行的缘由?”
谢长乐愣了一下,挠了挠头干笑道:“没有,我天资有限,比不得你这样出众。”
“话说你的修为是不是又精进了?我看你灵窍气旋多了几颗?”
陈逸白了他一眼,心说这算是转移话题,还是揭他的短?
随即敷衍道:“算是找到了一种可以提升九转玄罡诀的方法。”
“这样啊,好事哈哈哈……”
笑过之后,谢长乐转身就走,说是去马厩喂马,省的那几头畜生路上没力气。
陈逸哑然失笑,没再多想,随后汇合了花仙子萧玄真两人,一同来到客栈大堂。
谢东安与两位同行少年已经吃过早饭,准备出发继续南下。
“东安兄,一路顺风。”陈逸打了个招呼。
“陈兄,来日再见。”
谢东安笑着说完,直接拉着名为姜夜的少年以及那位假小子转身就走。
萧玄真看着三人匆匆离去的背影,狐疑问道:“‘小剑仙’师弟,我怎么觉得他在躲着你?”
陈逸撇了撇嘴,“你想多了。”
说着,他便招呼花仙子多吃些,不能下山游历一番之后瘦了身材。
事实上,谢东安对他的确避之不及。
“安哥儿,你干嘛不邀请‘小剑仙’同行?”姜夜疑惑问道。
谢东安神色认真的问:“你认为那样更安全?”
“不是吗?”姜夜眨了眨眼睛,“他可是地榜第一天骄,实力很强的。”
便连旁边的假小子也狐疑的看着他。
谢东安闻言叹了口气,翻身上马,意有所指的说道:
“有时候实力太强,不见得是好事,特别是眼下咱们还处在魏朝之外。”
说完,他便策马当先离开。
姜夜摸不着头脑,与假小子面面相觑,同时开口说道:
“你听明白了吗?”
“我听明白了!”
明白个鬼,那两者有必然关系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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