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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子安的手指自这叠厚厚资料上一拂而过,眼底满是凝肃。
“他们让我修订这些资料,不过是幌子,为的,还是这些已经失传的瓷工艺。”陆子安气息平稳地继续下一张:“聪明人说话,从来不需要太过明显,他们不可能直接来问我会不会,我也不会直接回答能不能,等我这些资料递上去,官方也自然而然就明白了我的回答。”
应轩被他绕得脑子有些晕,但还是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犹豫着,谨慎地追问道:“师父,您的意思是……他们想让您恢复这些瓷工艺?”
不仅局限于一片钧瓷,官方要的,是让钧瓷重现于世!
陆子安神色平静,慎重地点了点头。
应轩心里却平静不下来了,手下意识地握紧,呼吸也变得急促。
那可是钧瓷!
钧瓷始于唐、盛于宋,是华夏古代五大名瓷之一。
它以其独特的釉料及烧成方法产生的神奇窑变而闻名于世。
“可,可是窑变,不是一直有很多人在研究,却一直没能有成果吗,师父你现在接手的话,会不会……”应轩眼睛里有亮光,却又有些许的不确定。
他看着陆子安的眼神,带着向往和期待,更多的却是担忧。
如果能研究出来,那自然是最好不过。
毕竟钧瓷如此稀少,却又如此美妙,如果能再次研发出来,对于华夏瓷文化简直是一大助力。
可是,在钧瓷工艺已经失传的情况下,谁也不敢打包票说能研制成功。
万一失败了呢?
其他人可不会说理解,更不会说明白这工艺有多难的。
因为陆子安这个名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代表了工匠界的一种精神信仰。
陆大师这三个字,就是一块金光闪闪的招牌,他解决了太多的问题,创造了太多的不可能。
任何失败,都有可能导致信仰崩塌。
看着应轩眼里深深的担忧,陆子安怔了怔,垂眸思索片刻,笑了。
“你能想到这一层,我很欣慰。”陆子安手指在桌面轻轻一敲,抬抬下巴:“坐。”
脚上仿佛灌了铅,应轩每走一步都感觉很是艰难,在他对面坐下后,更是感觉心情无比沉重。
抬起头,看着陆子安那淡然的神色,应轩心里忽然有了一丝难过:“师父,你有把握吗?”
有把握吗?
陆子安自己也不清楚。
虽然他有系统这一大BUG在手,但是目前来说,仅限于各类雕刻。
无论是木雕还是玉雕还是漆器,万变不离其宗,还是通一而通万。
彼此之间,还是有很多的联系的。
可是瓷,与任何一种工艺都不一样。
尤其是钧瓷的艺术美,是通过神奇的窑变工艺而获得的。
而目前来说,窑变,是不可控的。
如果说他的系统是好的,还像以前一样,弄点技能点什么的就能兑换,那么他可能没什么好担心的。
可是现在他的系统正在修复中,能不能修复,一切都是未知数。
而这修复,关键在于他的影响力和工艺精度。
陆子安思考再三,目光平和地看着应轩,实话实说:“我不确定。”
连师父都不能确定!
应轩听了这话,更加担心了。
他的手放在膝盖,纠结再三,咬咬牙:“师父,我去吧!”
“嗯?”陆子安讶异地看向他。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应轩目光坚毅,略带稚气的脸上,充满了坚定:“师父,让我去吧!我受您的教诲,学习了这么久,技艺已经大大精进,而且上边之所以给您出这么大的难题,就是因为我把景泰蓝带到了你面前……”
说到这里,应轩心里无限悔恨。
如果不是景泰蓝,如果不是因为他,师父依然是那个风风光光的陆大师,绝不会被这般为难……
陆子安目光在他脸上停顿了很久,看得应轩心头惴惴不安,甚至都快坐不住的时候,他忽然笑了。
笑容像是从眼底眉梢,慢慢浸染,直到让他整个身心都变得无比舒畅。
“师,师父……”
陆子安微笑地看着他,微微颔首:“你是觉得,你现在不怎么出名,就算失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
“如果是抱着这种想法,那么,你一辈子也不会有所建树。”陆子安目光肃然,慢慢敛了笑,眼神变得锐利:“怕失败,就不敢前进?这就是我教你的为匠之道?”
应轩脸色蓦然变得煞白,猛地站了起来,嗫嚅着唇,想解释,却又无从辩驳,冷汗涔涔。
但陆子安却丝毫不为所动,话语如刀,刀刀刻骨:“我教过你欲戴其冠,必承其重,获得过多大的荣耀,就得承受它带来的压力,可是很显然,你没有学以致用,那么,今天我再教你一句话!”
他也站了起来,应轩却腿一软,跌坐了回去。
陆子安身披寒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这是何等的气势磅礴!
如巨浪拍岸!如洪水滔滔!如冰峰瓦解!
轰轰隆隆,直让应轩如坠冰窟,整个人都失去了力气。
是他短视了!
师父要的,从来不是这些生前身后名,他要的是无愧于心,要的是弘扬传统文化!
在这些面前,个人得失,又算得了什么?
应轩感觉周身寒凉,心仿佛被撷住,颤抖地抬起眼睛与陆子安对视,眼前却一片朦胧:“……师父!”
“相信你也看过了,白木由贵他们来了华夏,你可知我为什么避而不见?”陆子安却不再看他,缓缓踱到窗前,负手而立。
应轩感觉脑袋里一团浆糊,犹豫地道:“因为他们是奔着您的脱胎景泰蓝来的,您不想答应?”
“不,其实脱胎景泰蓝不叫脱胎景泰蓝。”陆子安声音平静:“它的前身,应该叫脱胎七宝烧。”
!!!
原来,竟然,真的……
“当年,傀国举全国工匠之力,研制出这等绝世工艺,自然是万分珍视,我国派出无数工匠,前往研习,却都一无所获。”
应轩的目光落在那叠文献上,内心更添一丝沉重。
“没有人愿意交出自己的研究所得,他们各自做完一个步骤,再将这半成品交到下一位工匠手中,辗转数十次,方能得一绝世精妙的脱胎七宝烧。”陆子安抬头仰望着缓缓升起的一轮明月:“华夏经历了无数苦难,好不容易留下了景泰蓝的工艺,但因为历史原因,景泰蓝对于脱胎工艺的研究,却只能遗憾地止步于炭胎。”
所以,对于傀国的脱胎七宝烧工艺的失传,国内许多大师也无比伤心。
更有曾经远赴傀国取经,却一无所获、最终抱憾终生的大师,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曾吐血而逝,留下字字泣血的遗书。
这不仅是傀国的损失,更是全世界的损失。
“现在这项工艺被我重现于世,傀国不惜任何代价也想得到它,你从中看到了什么?”陆子安微微侧身,看向应轩。
应轩额头汗如雨下,有些慌乱地,尽量维持着镇定地道:“他,他们很急切,也很,很……”
“不,你应该看到的,是曾经我们去往傀国的大师。”陆子安目带怜悯和沉重:“将心比心,如果我们失传的工艺,被他国研制出来,你会怎么想?”
难过?不,那简直是剐心。
今日的白木由贵一行所遇到的阻碍,相比于当年去傀国的那一批工匠遇到的阻挠,简直不值一提。
至少,没有人给他们羞辱,没有人对他们嘲笑。
有时候,漠视,已经是温柔的慈悲。
只是,傀国不一定这么想罢了。
“师父……”
陆子安神色平静:“应轩,我其实比你大不了多少,但是我始终认为,唯有站在高处,才能俯察低处。强者,才会体恤弱者。思想上洞悉深刻,才对万物有情。这几天,我看你忙里忙外,不仅操心着景泰蓝,而且还各种托人寻找泰霄失踪的那位学徒,你觉得,这些有必要吗?”
“我……”
“没有必要。”陆子安淡淡地摇摇头:“像傀国一样,他们本来是奔着一项工艺来的,可是没等前面的铺垫有所收获,我立刻又研究出了新的工艺,他们像无头苍蝇一般忙忙碌碌,却一无所获,你如果再跟在他们身后做一些蝇营狗苟之事,就是在浪费你的天赋。”
有的时候,人生的宽度,在于思想的高度。
阅历增加,越深感一个人的见识见解难以跳出他的层次和立场。
想要做出更加卓绝的事迹,就必然要跳出当前的局限。
应轩脑海里的一片混乱,终于慢慢理出了一条清晰光明的大道。
像师父说的一样,他先前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在浪费他的天赋和奇遇。
一旦他在工艺上有所建树,这些风雨都是必然的,难道那时他也要天天去与人争斗这些琐事不成?
他逐渐冷静下来,看着陆子安诚恳地点点头:“师父,我懂了。”
还好,他及时回头了,听得进劝,就是好事。
陆子安微笑着,满眼欣慰:“去吧,今天过后,我们就自由了,你回泰霄去,他们需要你。”
虽然还是很担心,但应轩心里却反而冷静下来:“是。”
这一夜,陆子安的书房,一直灯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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