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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店碉楼高墙窄窗,回廊里配有射击孔,本就是为了抵御胡匪而建,佃户村民自是日夜操演。
功夫不负有心人,如今突遭变故,全庄上下却能慌而不乱,武装队行动更是按部就班,有条不紊。
伴随着紧促、刺耳的锣声,老弱妇孺先行涌进碉楼,尽管吵吵嚷嚷,彼此却并未推搡、踩踏。
小孩儿最不消停,哭个没完没了,平常调皮捣蛋的时候,大人就总吓他们:要是再不听话,夜里胡子来了,就要把他们劫走。
如今胡匪真来了,小孩儿便都哭着向大人求饶。
紧接着,又有几个“管直”的武装队年轻人提枪冲进来,快步抢上楼梯,奔向角楼,临高狙击。
很快,沈家老小也纷纷从房间里跑出来。
沈老爷颤颤巍巍,拐棍儿都来不及拿,怀里却捧着一只木匣,里头装的大概是田产地契,总之奉若珍宝,视如己命。
二房老太太披头散发地来到走廊,手里捏着念珠,一见窗外夜景,吓得立马紧闭双眼,嘴里急念:“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妈,别念了,快走!”
沈志晔凑上前,一把拽过生母,一把扯住妻儿,急慌慌地朝走廊侧梯奔去。
无奈两个女人都是小脚,一路跌跌撞撞、步履蹒跚,形状狼狈至极。
大少奶奶无依无靠,霎时间落了单,一晃儿就被十几个村妇堵在了走廊里,进退不得。
凡是碉楼,必有密道,只是佃户未必知晓。
沈少爷仓皇逃命,实在是人之常情,倒也无甚指责,可沈老爷却岿然不动,而是略显固执地同乡民站在一起。
老爷子尽管怀里死死抱着木匣,却还能分出心神,朝众人高声宽慰道:
“乡亲们不要慌,不要怕,我这碉楼固若金汤,潮山他们能摆平的,大家安静点,别吵,别吵。”
这位老乡绅的话,似乎有种神力,许是千百年来尊卑秩序的缘故,三言两语间,原本躁动的气氛便渐渐平复下来,众人仿佛忽然寻到了某种精神支柱。
于此同时,江连横等人也纷纷跑了过来。
走廊里顿时更静了。
寂静之中,隐隐透着一丝敌意。
尽管佃户村民什么也没说,但那埋怨的意味,却早已在眼中毕露无疑。
大伙儿似乎已经认定,正是眼前这几位不速之客,招引来了窗外的胡匪。
众怒难犯,即便是面对老弱妇孺,赵国砚等人仍旧不敢掉以轻心。
“江老板——”
沈老爷站在窗边及时解围,冲江连横等人招了招手:“来来来,快这边请!”
村民闻言,很不情愿地侧身让出一条路。
“沈老爷,什么情况?”江连横边走边问。
“不太清楚,你来看看吧!”沈老爷同样困惑,“自打海潮山编练武装队以后,我这庄上,已经有好些年没遭过胡匪了。”
这话显然加重了江连横等人的嫌疑。
村民不说话,眼里却暗暗藏了刀子,形容举止也变得愈发古怪。
江连横在赵国砚等人的护送下走到窗前,俯身一看,不由得心头一紧。
…………
窗外浑天黑夜,却见一伙山贼胡匪疾声咆哮,策马奔来,看不清人数,只知那马队中的火把密如繁星,映红了整座老爷岭。
如水泻地,似火燎原。
联庄会大门紧闭,海潮山带着武装队,亲立墙头督战,三个儿子左膀右臂,小青荷枪据守哨塔。
院内其余青壮男丁,尽数守在门后,列阵排开,枪不够用,便抄起锄头、铁锹、粪叉子,彼此兼顾,不离不弃。
碉楼的瞭望台上,另有武装队成员举目远眺,实时观察墙外动向,并朝楼下高声汇报。
然而,局面上还不仅仅是这两股势力。
刘快腿那二十几个兵痞听见动静,也纷纷从田野间的土房里冲出来,跑到联庄会大门前,仰着脑袋大喊:
“喂——老哥,别闹了,快开门呐!”
海潮山不声不响,仿佛根本没听见。
刘快腿急了,破口就骂:“海潮山,我操你妈!前头至少百八十号‘横把儿’,见死不救,你他妈还是人么!”
百八十号胡匪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帮胡匪个个骑马。只此一点,便足以见得,这股绺子已经阔到了什么地步。
关键在于,刘快腿等人的马,先前都被牵进了庄园里喂料。
眼下步兵队骑兵,惨状如何,想都不敢想。
耳听得蹄声渐近,刘快腿心慌意乱,疾声又喊:“不开门,那就痛快把咱的马还回来!”
话音刚落,身边就有兵痞低声提议道:“腿子,跟他废什么话,不让进就砸门!”
“你敢!”
海潮山耳朵尖,听了这话,顿时横眉立目,眼冒凶光。
于此同时,墙头上“咔嚓咔嚓”的拉栓声,也随之响成了一片。
刘快腿厉声喝道:“海潮山,咱们可是官兵,你敢跟张镇守使叫板动手?”
“你他妈爱谁谁!”海潮山毫不退让,“你要是敢砸门,老子一枪先毙了你!”
刘快腿闻言,不禁暗自掂量了一番,发觉天时地利人和,自己样样不占,心里便打起了退堂鼓,既不敢火并,又不敢违抗军令,只好抻脖冲碉楼上大喊:
“江老板呐,你可全看见了啊!不是哥几个不帮忙,是这大老赶他不开门,拿弟兄们当炮灰使,老弟先——”
“砰——”
话还没说完,墙头上突然乍起一声枪响——小青开的枪!
刘快腿应声缩了下头,正要翻脸开骂时,恍然却见姑娘的枪口瞄准的并不是他。
“哪个山头来的人?”小青冲远处高声质问,“知不知道沈家店联庄会,识相的,滚远点儿!”
刘快腿转头张望,这才发现远处的胡匪已呈雁阵合围,距离碉楼竟已不足百米。
火光冲天,景物摇曳,看不清匪头子的面容。
整座老爷岭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沉默了片刻,匪帮那边忽然幽幽传来一声提议:“盘道,盘道?”
“有屁就放!”小青又喊。
声音极其清亮,以至于传了很远也未曾失真。
匪帮静了一会儿,武装队屏气凝神,纷纷竖起耳朵,静待匪首回话。
许久,许久……
忽听马队里有了动静,却见一个胡匪单枪匹马,朝着联庄会大门缓步而来。
海潮山等人立刻将食指搭在扳机上,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松懈。
那胡匪策马来到近前,先是抬眼望了望墙内的碉楼,接着又看了看刘快腿等人,随后咧嘴一笑,自言自语道:“怪不得这么狂呢!”
刘快腿见状,深知自己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掉,索性端起江湖气,冲来人抱了抱拳,却道:“兄弟,辛苦!”
胡匪有点意外,冲他抬了抬下巴,问:“当兵的?”
刘快腿嘿嘿笑道:“线上的。”
“报个号!”
“大当家的‘满天飞’,敢问并肩子从哪里来?”
胡匪点了点头,却不亮纲,转而抬手指向沈家店武装队,问:“连旗的?”
刘快腿大嘴一撇:“墙头上那是我孙子,不熟!”
那胡匪闻言,不由得会心笑了笑,忽地话锋一转,又冲海潮山等人问道:“奉天有个江连横,在不在你们这?”
海潮山眉头一紧,心里顿时横生几分怨气,当即反问:“在这怎么说,不在这又怎么说?”
“那就是在这喽?”
胡匪眼里迸出精光,窃喜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刘快腿心里“咯噔”一声,预感大事不妙,急忙嬉皮笑脸地凑上前,问:“兄弟,你找江老板干啥?”
不料,刚才还唠得好好的绿林并肩子,此刻竟突然翻脸,瞪眼就骂:“滚蛋,轮得着你问么!”
说罢,那胡匪又冲墙头上的海潮山喝道:
“咱大当家的‘老莽’有话:叫江连横出来碰碰码、盘盘道,有点事儿要跟他当面掰扯掰扯!交出江连横,咱们两家相安无事,全当哥几个从你这路过,不砸你的窑,不毁你的田,单记你一份人情,日后好相见……不交江连横,咱两家今晚鱼死网破,哥几个血洗沈家店!”
山风呼啸,联庄会的灯火忽然摇曳起来。
刘快腿一听这话,连忙凑上前,低声赔笑道:“兄弟,多大仇、多大怨呐!江老板可不简单,江家在奉天可是只手遮天的人物!”
“这是奉天么?”胡匪冷笑着问。
“呃……兄弟,不是我拿人压你,新上任的绥宁镇守使张效坤将军,那可是江老板的把兄弟,要不……你再掂量掂量?”
“绥宁镇守使?”胡匪肆无忌惮地问,“他在哪呢,在这碉楼里么?”
刘快腿没辙了。
山高皇帝远,匪帮只认眼前,不认其后,现在叫不来人,就算他说出花儿来也没用。
那胡匪见他欲言又止的架势,忽地眯起眼睛,当场质问:“咋的,你们几个要保江连横?”
说着,又见他冲身后比划两下,接着问:“要不……壳一下?”
刘快腿被唬得没脾气。
他手下满打满算,也只有二十人,而对方却是将近两百人的马队。
以卵击石,毫无胜算。
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连旗联庄会,凭借地势,据守碉楼,或许能够抵挡。
可他自己现在就被拒之门外,自然没有把握能说服沈家店的武装队。
果然,正要回头张望时,海潮山便已先下了命令。
“老二,老三!”
“爹?”
“咱沈家店不掺和这些烂事儿,带人去把江老板押下来,交给他们!”
“海潮山,你这人咋这么狗呢!”刘快腿不禁火大,仰头斥责道,“你还懂不懂规矩,有没有点江湖义气?借地留宿,那就算是半个自己人,江老板在你这做客,你说卖就卖,也不怕老天爷打雷劈死你!”
“联庄会保的是沈家店,不是什么江老板。”海潮山问心无愧。
“嘿,你今天要是敢交出江老板,张将军明天就砍了你的脑袋,信不信?”
“那是后话,我只管眼前!”
任凭刘快腿费劲口舌,海潮山就是无动于衷,老二老三也不耽搁,立马带人闯进了碉楼。
碉楼内,江连横自然听到了窗外的交谈。
不止是他,沈家店的老弱妇孺也听见了,继而望向他,恶狠狠的,无声地催促着……
这些村民仿佛突然蜕下了人皮,不再老实,不再怯懦,转而集凶狠、诡诈、阴毒、算计于一身,以至于就连赵国砚见了,都不禁打了个冷颤,恨不能先下手为强,只有痛下杀手,清了这群人,才能重拾心安。
当然,那只是某种出于自卫的本能。
江连横倒还算淡定,望着窗外,默然无语。
沈老爷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噔噔噔……”
海家的老二、老三带人冲了过来,赵国砚等人立马严阵以待,可是没用,除了赵国砚以外,其他人的配枪早已上交给了联庄会。
“江老板,你是自己走,还是咱们请你走?”
赵国砚和杨剌子等人立刻把江连横护在身后,瞪眼威胁道:“你他妈敢动一下试试!”
老二老三有恃无恐,冷笑一声,说:“江老板,我还以为你是个体面人呢!”
话音刚落,忽听“噗通”一声闷响,却见一个村妇竟带头跪下来,哭天抹泪地哀求道:
“江老板,那帮胡子原本就是你们招来的,你的命金贵,咱的命轻贱,可沈家店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你看……你看我这孩子……”
紧接着,便又有几个村妇跟着跪了下来。
江连横很清楚:起初是求你离开,求不动,就要逼迫了;逼不动,恐怕就要杀了。
想罢,冷冷地说:“用不着这样,我走就得了。”
赵国砚等人急忙上前劝阻,争相提议道:“东家,不行让我先出去,看看他们怎么说?”
“算了!”江连横摇了摇头,目光扫过沈家店村民,“现在这碉楼里面,比外头还危险呢!”
沈老爷忽然抬起手,支支吾吾了半晌儿,却说:“江老板……你看这事儿闹的,确实不太好看……这样吧,如果涉及钱的事儿,老夫先帮你垫上,保命要紧呐!”
江连横笑了笑:“老爷子讲究,心意领了,我记你一份人情。”
说完,便在海家老二老三的严防死守下,大步朝楼梯走了下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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