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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的那轮朝阳一直珍存、镌刻在梦独记忆的底层,他很庆幸他离别军营时有那样的情景相伴相送,多年以后想起那情景,心里依然会生出一股感动的暖意,哪怕曾经在军营里倍受打击,但有了那样的情景,他至死无悔,这决不是矫情。
最后一个清晨,梦独与前来接岗的卫兵交接岗完毕,离开哨位,朝南走一段路,然后,朝西拐,背着朝阳,向着警卫连营房大踏步地走去。
指导员和乔云光考虑得很周到,吩咐炊事班专门为即将离开警卫连的退伍老兵们煮好了送行的面条。梦独回到营房时,退伍老兵们与几位连队干部正坐在食堂的饭桌前等着他呢。
饭毕后不久,几声哨响,全连集合。退伍老兵们站成一列,他们动作轻缓地摘下了军帽,摘下了衣领上的领花,摘下了肩膀上的军衔肩章……而后,连队干部与留队的战士们一起为他们戴上了象征光荣退役的大红花。
汽车二连的一辆大解放准时开来了,退伍老兵们在许多的祝福和目送中跃上汽车。
请不要说他们矫情吧,青春就是这样。留下来的战士们自发地合唱起了“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这是每年度老兵退伍时军营里最流行的歌曲。
大解放开走了,越行越远;警卫连的营房越来越小,直到快看不见了,退伍老兵们高高扬起的手臂才落了下来。
所有的退伍老兵们在昌州火车站的站前广场上汇合。在广场上,老兵们根据各自的家乡所在地按照指令重新进行集结,说白了,就是老乡们聚在一起了,平日里,一些人哪怕违纪也要串老乡,如今却不得不聚在一起,长久相聚,他们又该如何相处?将来,有人难免会想,当初的违纪聚会究竟是否值得?老乡观念是不是的确狭隘了一些,是不是限制了他们的眼界和心胸?
老兵们的火车票已由部队联系当地的军供站统一为他们购好,他们无需操心,只管按着指令根据发车时间进站上车就是了。
现在,梦独所在的这个老兵群体人数较少,由于大部分同乡战友在三年服役期满后已经退役,还有一小部分人继续留队为的是五年期满后转为志愿兵,他们超期服役一年而退伍回乡的战友们不过十几个人而已。虽然只有十几个退伍兵,但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昌州场站还是派了两名军官送他们回吕蒙县,并完成与武装部的交接手续。
梦独他们将要乘坐的列车快要进站了,送兵的两名军官令他们起立,朝火站车入口处走去。
“梦独——”是乔云光赶了过来。
梦独停住脚步,回身看着乔云光,胸前的大红花映红了他的脸庞,他微笑着,道:“连长——”
可是乔云光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太了解聪明而又心思细腻的梦独了,此时,太煽情的虚言,梦独不会喜欢听;但太实的实话,又会伤了梦独。他只好握住了梦独的手,却并没有将梦独拉入怀里作个告别的拥抱,说:“好好干!”
梦独微笑着说:“连长保重!”而后,走进了车站,没有再度回头。
令梦独感到意外的是,在火车站站台上,梦独看见了前来为退伍老兵们送行的陈参谋长和军务参谋兰健勇。虽已不再佩戴帽徽、领花,但梦独还是给陈参谋长和兰健勇敬了军礼。
陈参谋长和兰健勇已经看出,梦独在他的老乡群体里似乎已经落落寡合,老乡们在排斥他,而他也没有主动向老乡圈里融合,兰健勇更是知道,梦独是个从来缺少老乡观念的人,曾经风生水起而今登高跌重头顶骂名,更引得老乡们对他侧目而视,其中不无幸灾乐祸的成份。
三人来到了一根大水泥柱边。
陈参谋长说:“没想到,你还是退伍了。”
兰健勇代梦独作了解释,说:“其实,梦独后来是想过要留队的,但是由于警卫连的名额限制,没能留下来,我也是前几天才听他们连长说的。”
陈参谋长问梦独:“是这样吗?梦独为什么没有找你也没有找过我?”
梦独说:“我想过,但我还想过,如果我去找参谋长找兰连长,哪怕我留下来了,但又会有另一个老兵得离队。那样的话,对另一个老兵不公平。”
陈参谋长几乎有些感动,专注地看着梦独,说:“难为你能这么想啊。看来,这四年兵,你真的没有白当。”
兰健勇说:“我太了解梦独了,他就是这么个人,不想麻烦别人,很多事儿他会闷在心里,自己一个人硬扛着。”
陈参谋长问梦独退伍回家后有何打算。
梦独说:“我会到外地去闯荡一番。”他并没有说出原因,其实他早就料到,梦家湾,不,整个吕蒙县,有多少人准备好口水将会聚成一股股浊流,企图把他吞没。但选择出外闯荡,决不是为了逃避那些恶言冷脸。
“去哪里?”兰健勇问。
“我也不知道,还没有想得太具体,总归是一些很远很远的地方。”梦独说。
陈参谋长理了理梦独胸前的大红花,双手按在梦独的双肩上,说:“梦独,你曾是我特别寄予厚望的兵,”他没有马上把话说完,看着梦独。
梦独点了点头,如果说上军校前他感恩陈参谋长对他的器重,但是他在被开除学籍受到记大过处分重新回到部队后,心里就更加感恩于陈参谋长了。他原以为,在他回到部队后,陈参谋长会劈头盖脸将他大骂一通,但是没有,自始至终没有,而在不明真相的人看来,他是给陈参谋长、给警卫连、给昌州场站抹了“黑”的。陈参谋长不仅没有骂他,没有埋怨他,也没有说他是陈世美,更没有被那些经过大红公章认证的结论所迷惑,顶着压力没有让他提前退伍遣返原籍,还依然认为梦独是个好兵甚至鼓励他争取继续留队转志愿兵。但陈参谋长却只能帮他帮到这个地步,余下的人生道路终究还是要靠梦独自己摸索着磕磕绊绊地前行。
“你知道吗?现在,我依然对你寄予厚望,”陈参谋长继续说道,“你受到的创伤的确够重,我看得出来,你现在还没有、将来也需要花很长时间从这个创伤中走出来;只要你能从这个创伤中走出来,那么这个创伤就会成为你人生的一笔财富,就再不会有什么磨难能够击垮你!”
梦独又点了点头,眼睛里依然有光,他只能点头,不知该说什么,表决心更是不合时宜更显得轻飘飘。
兰健勇说:“梦独,你是我接来的兵,我看着你长大、成长、摔跤,我还想看到你能爬起来!”
陈参谋长又说道:“如果实在需要帮助,可以给我写信,也可以给兰参谋写信。”
“不,不,”梦独拒绝道,他的脸上立时现出他那招牌式的微笑,看上去阳光灿烂,无忧无虑,“参谋长不是说过吗?我需要从那个创伤中走出来。我需要自己走出来。我一定会走出来的。”
此时的梦独尚无预感更不会确切知道,这话说起来容易,但想兑换成现实,难乎其难,难于上青天。他更不会想到,那深重的创伤没有凝固,没有淡化,而是有多少人正朝那创伤上撒上盐巴,并且一次次地将伤口撕裂,使创伤流出新的血液。他误以为时光会让创伤痊愈,然而他错了,一错再错,错上加错,虽在竭力走出创伤,却踏出血迹斑斑的足印……
从北京开往合肥途经昌州的列车进站了,在昌州站停留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五分钟。
陈参谋长对梦独说出一句诗:“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上车吧。”
兰健勇说:“说不定哪天,我还会去你们家乡的。加油啊,梦独!”
陈参谋长走向另外的退伍老兵们,祝他们一路平安。
梦独上了车,火车启动,踏上的却是归程。
跟四年前入伍途中何其相似,他们也是在兖州火车站下车、转车,不同之处是,四年前他们曾在一个类似军供站的场所待了近一小时,而这次却不是,而是在火车站没过多久就转乘上了其他的车次,列车是开往他们吕蒙县所属的地级城市的。有几个办理了行李托运的老兵便显得极为慌促,好在并没有耽搁行程,当然心里最为慌促的还是两位送兵军官,他们可不愿平白生出什么岔子来。
这是一列慢车,遇站便停,有时还不知何故在铁道上停一阵子为其他列车让行。
刚刚离开部队时,总有些感情在涌流,而在上了火车后,老兵们的心绪在趋于平静,他们早经摘下了胸前的大红花;随着眼前景物的越来越家乡化,他们不止意兴阑珊,甚至有些低落了。毕竟,哪有人不希望自己能衣锦还乡呢?可是几年过去,眼看着有人提干当军官了,有人转志愿兵了,有人入党了……可是,也有人清兵去清兵回了,更惨者如梦独,身背处分回归家乡,家乡无异于成了他的流放地。
列车颠颠簸簸终于到达地区城市所在地。这座城市并不大,地处也较为偏僻,没有人会想到,若干年后,它会发展成人口超过千万的特大城市。
近段时间,军供站时时有人在车站上接洽,迎上来的一位工作人员对送兵军官说,吕蒙县人武部专门派了一辆大巴车在附近等着接退伍老兵们回家呢。他将一行人带到了大巴车前。
当大巴车启动后,驶上大道,朝东向着吕蒙县驶行时,坐在车厢最后排的梦独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他看见,残阳正将最后的一抹余晖洒上大巴车车身后的玻璃上,跳了几下,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暮色开始降临,渐渐笼罩上田野、树木、建筑……
梦独永远记得,四年前,当兵出发时,迎来的是黎明;而四年后,退伍返乡时,迎来的是苍茫暮色,是即将漫天遍野、无边无际的黑夜……
梦独的心格登跳了一下,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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