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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梦独家附近布上了暗岗,等着梦独回来后将其罩入网络之中。
心里明知梦独现已不知所踪的梦向田派出两个民兵避在梦独家门外转悠,但村支书为向镇和县里邀得头功,加派了四个民兵在村外游荡。民兵们的这种出工是有补助的,现如今什么劳务不跟金钱挂钩呢?村支书告诉民兵们——鲁山镇人武部派来的人也是这么通知和强调的——见了梦独不要抓,就说“镇上请他走一趟”。
是啊,梦独没有犯罪,他们自是不能明目张胆地抓他,所以奉上级之命“请他走一趟”,已经养成了服从命令恶习的梦独岂有不走一趟之理?从古到今,多少人不明就里地在“请他走一趟”的假语村言里陷入圈套,此后,有的落入牢笼,有的再也没能走出来。
民兵们守株等兔地张开罗网,可是直到天黑,梦独也没有钻进来,他们自是连梦独的影儿也未见到。于是,只能加值夜岗,便有三个民兵砸开了梦独门上的挂锁,进入梦独的家中。
于是,“请梦独走一趟”成了公开的秘密,梦家湾人猜想,看来梦独又犯了什么事儿,否则村上怎么会派好几个身强力壮的民兵去他家里捕捉他呢?
但,一夜过去,民兵们两手空空。
怎么办呢?倘不能在规定的时间里把梦独全须全尾地送到镇上去,村干部们是要挨打板子的,当然了,板子主要是打在村支书和民兵连长梦向田的身上。梦向田作出着急的样子,村支书呢,却是真着急,急得团团转。身处最基层的村官儿们常把镇、县上的屁大一点儿指示当成御旨,多少人虽然上了年纪,却还是喜欢在那些年轻的镇县干部面前摇尾乞怜以保官位的长期稳定,这就是很多乡村政治家的格局。
万般无奈之下,村支书打开了村上的高音喇叭,将他的被阉割过的声音传遍梦家湾的家家户户。
村支书那像极了太监的嗓子对梦家湾发出煽动性的言词,他在高音喇叭里说,梦独失踪不见了,可是镇上、县上有很重要的政治任务需要他配合完成,所以全梦家湾的老少爷们儿娘们儿凡有见到梦独者速速提供线索,也可直接将梦独带到村委会,村委会将对这些村民进行价值不菲的物质奖励。村支书相信只要放手发动群众,就没有做不成的事情,就是掘地三尺,也能把梦独挖出来送到镇上、县上,他决不能错失了此次邀功请赏的大好机会。
村支书还派人去了梦独的姐姐们及一些血缘相连但并不亲近的亲戚家中寻看,可是一无所获。
梦独像是人间蒸发了。
村支书骂骂咧咧,骂梦独,还骂起了生下梦独的梦父和梦母,他双手拍腿,说,梦家湾的这面红旗怕是要倒在梦独的手上,他的先进村支书的奖状奖牌也要毁在梦独的手上。
在梦家湾人看来,又双叕犯了事儿的梦独人间蒸发了。
其实,梦独正在人间踏出或深或浅的足迹。
梦独没有去哪个姐姐家,也没有去哪个还可称作亲戚的亲戚家,他已经受到了他们太多的埋怨,不能再“连累”他们;而他的身败名裂,他的恶劣处境,大约或远或近的亲戚们不仅不会收留他,还会把他出卖。这就是“墙倒众人推”的最现实和活生生的写照。
他本来就没几个钱,不多的退伍费有一多半交给了大哥梦向财用于为父亲母亲办丧事,他把另一小半儿钱与几样见证他人生的重要物件放在了一起,藏到了房梁边的墙洞里了。他身上只有区区十几块钱。
区区十几块钱当然无法让他逃亡远方。
他不是罪犯,更不是逃犯,他估摸着,镇、县人武部为了寻找他这个活的反面典型,总不至于让公安局对他发出通辑逮捕令。但经了在涂州军校的大劫,他知道有些人为了达到目的什么手段都会使出来,所以,他还是没敢去往县城客运汽车站购票乘车去往一个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好的地方。
他不知道对应征青年们的动员会或警示会究竟何时召开,为了让他这个活的反面典型现身说法,相关部门会如何寻找他,可以断定的是,只要参军者没有出发离开吕蒙县,他就不能在梦家湾现身,就不能出现在所有认识他的人甚至听说过他的人的视界里。对应征青年的大规模体检,复检,政治审查,走访调查……直至新兵正式参军,还需要一些时日呢,他总不能在附近像一只钻入地下的土拨鼠吧?哪怕侥幸过了这一关,后来呢?听说,县上还要召开一次预备役军人大会,会不会也把他推到台上去?还有,明年的征兵工作呢?后年呢?会不会依然需要他这个反面典型去作现身说法?
看来,生养他也重创他的家乡已经不能成为他的容身之地了。
逃往异乡,逃往远方,哪怕徒步跋涉,他也能走得极远极远;但那座简易的宅屋的房梁角的墙壁洞里,有他必须带走的珍贵物件:所余无几的钱,入伍通知书,血书,陈参谋长送他的手套……
梦独决定,暂时不能走得太远,但必须离开吕蒙县。
为避免遇见认识他的人,他没有乘坐客运大巴,客运中巴,而是顺着柏油路通向地区城沂州城的方向,先是在田野的小路上前行,及至走出十几里地之后,他才上了大路,走在路的边儿上。
考虑到自己一身黄衣服过于引人注目,加之他行色匆匆步履如飞就更容易引来他人注意的目光,梦独便脱下上身的黄军装,露出灰色的毛线衣。他想,到了沂州市后,可以找个地方打几天工,只要能填饱肚子,挣钱不挣钱均在其次;他又想,等过几天后,也许风声变松,人们对他的警惕性也有了下降,他神不知鬼不觉回到家中,取出他的宝物,就可以远走高飞了。
可是,他忽然再次想到,他没有身份证——他的手伸进内衣口袋,捏了捏,哦,退伍证还好好的在兜里呢,千万要把退伍证保管好啊,在没有身份证的情况下,兴许能派上用场,解决他的某些燃眉之急呢。
走啊,走啊,不停地向前走啊……
梦独感觉到,他贴身的衬衣衬裤已经被涌出的汗液湿透了,于是,他把毛衣也脱了下来。
天色渐渐变得幽暗下来。
走啊,走啊,不停地向前走啊……
夜幕终于铺天盖地地罩了下来,变得稀少的车辆前灯穿透黑暗,像是给梦独指示方向的移动灯塔。
黑暗遮住了多少阴谋,好在,也将梦独的身影融了进去。
梦独的脚步放慢了,连心跳也越来越平缓。
可他还是走啊,走啊,不停地向前走啊……
他腹中饥饿,口干舌噪,脚步越来越沉重。
他不知道已经走了多远……
当又一辆汽车驶来时,借着灯光,梦独看了看手表,二十二点五十八分。
他继续前行。
哦,前面有灯光了,先是一点一点的,后来成了一片一片的了。梦独便知道,沂州市快到了。
他已经进入沂州市郊区。
路边,竟然有摆夜市的小摊点。在一个露天小食摊前,梦独在问清了煮面条的价钱后,请头戴白帽子的老板娘为他煮了三两面条;老板娘听他说太渴后,给他盛了满满两碗漂着油花儿的面汤。
两碗面汤三两面条下肚,梦独只觉得用掉的气力立时便回来了,他的身上重又充满了热力,他的青春在燃烧。
寒冽的夜风阵阵,他感觉到有零星小雨落到脸上。雨会不会越下越大呢?坐在高高的圆凳上,梦独盘算着到哪里过夜。付过饭钱后,他身上的钱更少了,他舍不得住店,他身上的钱也不够住店。可是,到哪里熬过这个冬夜呢?
他想起来了,他跟老大、老二吕锋、三哥王超在一起时,曾经过沂州市汽车站,那里的候车厅夜间居然没有关门,他看见有人在长椅上过夜,还有人在地面上铺一张塑料布或几张报纸直接睡在上面。
梦独决定去汽车站候车厅过夜,他估摸着,县、镇人武部不会这么快就派人来到地区城市所在地的客运汽车站“恭候”他继而让他“走一趟”吧?
梦独谢过老板娘,凭记忆继续前行,朝客运汽车站走去。路上,零零星星的小雨已经变得淅淅沥沥了,他不由地加快了脚步。好在,沂州市是座不夜城,他不必摸黑,行走起来顺当得多。
没用多长时间,他便来到了客运汽车站的大楼前,这里的汽车站跟鲁蒙县的汽车站不同,临街是大厅,穿过大厅后才进站,站内的场地上停放了去往多地的客运车辆。
可是,梦独却失望了,因为客运汽车站的大厅入口处的大门紧闭,将他无情地拒之门外。借着附近幽暗的灯光,他看了看手表,时间是二十三点三十三分。
他有些木木地站在大厅外宽宽的廊檐下,他看见廊檐外,雨丝细细密密,在或浓或淡的灯光里闪着橙黄的色彩,夜幕、雨幕在并不明亮的灯光扮衬下奇妙地糅和在一起,旖旎而迷人。
但梦独却无心欣赏这样的景致。
他看见,廊檐下,有两、三个人正躺在地面上睡觉,不知是贫苦交迫的打工人还是流浪汉,其中有两人身上盖有单薄而破旧脏污的被子,另一个人身上什么都没盖,为了御寒,将身体俯卧着,像是在被地面吸附着。
梦独看了看两侧及对面的建筑,要么没有廊檐,要么廊檐极为狭仄,冬雨在夜风的吹拂下飘到玻璃门或卷帘门上,若在那种地方猫着,根本无法遮雨挡风。看来,他只好在这里过夜了。
他紧挨着大厅入口的一侧,穿上毛衣,穿好外套,坐了下来。
渗在内衣裤上的汗液尚未干竭,此刻凉津津的,吸纳着梦独身上的热能。梦独顾不上这些了,他需要休息,特别是需要香甜的睡眠,香甜的睡眠能让他恢复体能和精力,来应对接踵而至的麻烦。
他确乎累了,困了,身体的知觉迟钝起来,连头脑也钝感起来——虽然有多少事情和情景在他的头脑里充塞和涌动着,可是他没有力量让它们汹涌起来。
梦独直直地坐着,背靠门扇,双腿伸直,两手放在腿上,他合上双眼,一会儿过后,一连几天几夜没有睡好的他进入了深沉的梦乡之中。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如此深沉的睡眠,竟然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适时地裹住了他。
他多想在这样无梦的梦乡里沉下去,沉下去,沉到谷底……
当白昼的天光曚昽地与城市的灯火融入一体时,梦独还是在寒冷中醒了过来,但睡意的余韵还在他的身上静静地流淌着,他一动不动地坐着,萌萌地看着熹微的黎明的脚步在一步步吞噬黑暗也吞噬灯光。
雨,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停歇,附近有的铺面准备开始营业了,卷帘门“哗啷哗啷”地响起来,梦独打了一个激灵,连残存的一点点睡意也遁跑了。他的衣服潮漉漉的,但里面贴身的内衣内裤却已不再粘得皮肤难受,他的青春的热力将变冷的汗液温干了。
梦独站起身来,见近在眼前的打工者或流浪汉仍在呼呼大睡,他知道客运站的大厅很快就会有人把门打开——当年这座城市的运营业的状况还不甚兴旺,多年以后,这座城市经过扩张,成了超过一千万人口的超大规模城市,这里的运营业就不分白天黑夜了,当然,这个客运站也不复存在重新选址修建了。
果然,梦独听得大厅里面有了响动,大约是站里的值守人要从里面开门来了。
本已准备走下台阶的梦独出于本能似地转过身来,看向仍然紧闭的大门,可是他却看见大门两侧的墙壁较高处各贴了一张纸面很大的“寻人启事”,“寻人启事”上的那张照片分明就是他,他吃了一惊,粗略浏览了一遍启事内容,说的是失踪人梦独因拒不配合完成县、镇上的一项重大政治任务而蓄意离家离开梦家湾村,一去无归,请见到此人者立即与吕蒙县鲁山镇人民武装部或鲁山镇梦家湾村委会取得联系,也可直接将此人带往当地政府,梦家湾村将有重谢。落款处写的是吕蒙县鲁山镇人民武装部。
这份异乎寻常的寻人启事简直无异于公安部门发布的措词严厉的通缉令!
“啊,居然还会有这样离奇透顶的操作!”梦独想道,他木呆呆地站立着,眼睛仍发直地盯在“寻人启事”上,一口口冷气倒抽不停。
大厅的大门从里面拉开了,梦独猛地惊醒过来,转过身,下了台阶,急匆匆走上了面前的马路,他连方向都没来得及选择。
当途经路旁的电线杆时,当途经高大粗壮的树木时,梦独不自觉地向上看去,并没有看见跟车站门口类似的“寻人启事”,他想,“寻人启事”没有遍布大街小巷,兴许只是张贴在了车站和大型商场等人流量较多之地吧?
梦独想,他不可以去人流密集的场所了,谁知有多少人在寻找他呢?谁知有多少张网在对他张开着呢?那些“寻人启事”,会不会在今天白天如雨后春笋般地在这座城市生长起来呢?
他向郊外走去,凭感觉,断定不是来时的郊外;去了郊外,他还要继续前行,去往人烟相对稀少的乡间野地。
天放晴了,一轮朝阳正在冉冉升起,他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去,他相信,在太阳升起的地方,一定会有能让他生存下去的希望。虽然,他明知道,他的家乡吕蒙县也在东边,但是东边却不只有吕蒙县,还有别的县份,甚至还有别的省份,不管哪里,总有阳光照耀到的地方。
太阳越升越高了。
不知不觉中,梦独已经走过郊区,走上了乡间的小路,当经过某个小村时,他并没有看到村上张贴有那份与他密切相关的“寻人启事”。
他略加放下心来,看来,那些诱捕他的罗网全在吕蒙县、沂州市及附近县份的城镇上呢。
虽如此,但为以防万一,他继续前行时,还是尽量远离村寨,选走行人稀少的小路。
晌午时,梦独看见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流,他跳下去,在小溪边,弓下腰身,掬几捧溪水吸入嘴里,一股股凉意直入肺腑。啊,好甜的水啊。
继续东行。他估摸着,他早就越过了吕蒙县的地界了。他感觉到,他所经之处,村庄、人烟越来越稀少。他朝身后看了看,自己是站在高处的。是的,其实,他已经来到了被称作山区的丘陵地带,虽然不是太巍峨的山,却也高低错落,别有风致。
小路难走,类似山区的丘陵小路更难走。腹中空空,力气却越来越耗损。他决定走上离小路并不太远的大路,他看见那条姑且可称作大路的路上偶尔会有大汽车行驶而过。
梦独走上了并不太宽敞的大路,渴望地边走边看向路边。走了很久很久,竟然遇到了一个担着担子卖烤馍的老大爷。他买了八个,问老大爷,这是什么地方。老大爷告诉他,这是仓山县山里洼镇。梦独又问这里离吕蒙县有多远。老大爷说百十里路哩。梦独谢过老大爷,然后再度上了小路,边走边吃,一口气吃下三个,将余下的五个珍爱地装入衣兜里。啊,老大爷的烤馍真香真大啊,还卖得便宜极了,才两毛五一个。
梦独悬吊着的心总算落回原位,但他还是决定不要靠近村镇,他若是去了那些地方,会有“走一趟”的风险,再说,他几乎身无分文,住宿在哪里呢?倘有人怀疑他的来路报告给警察怎么办?
现在,梦独的确是有些草木皆兵了,因为他忘不掉曾经被“批斗”的情景和滋味儿。
然而,他的草木皆兵又是不无道理的,毕竟,一些寻找他的人手眼遮天,腿长臂长,说不定就会趁他一时大意,捕鱼似地将他网住了。
虽然貌似到了安全地带,但是梦独仍未停下脚步,有时候,他走在平地上,有时候,则是走在缓缓的小山坡上……日光西斜,他明白,他需要把自己安顿下来了。
走着走着,一条较宽的长长的干沟挡住去路,当然,区区一条无水之沟如何挡住他前行的脚步呢?但他并没有跳下而后攀上对岸,而是顺着干沟由低处向高处行走。不久后,竟见干沟的一处有一座不大不小的石桥。
梦独停下了脚步。
虽然这附近有田野,但是冬天的田野极为荒凉,少有人来,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直觉里,他认为这里当是安全地带。
梦独跳了下去,弯腰钻入桥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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