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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07年3月20日)
娜拉说:是的,215。
波历眼睛也快看不见了。也就是说,眼睛发黑。
他说:还有什么?前面是什么?
娜拉说:前面是B,还有一个破折号。
他说:破折号前面应该还有个数字。
她说;我知道的,是B1,B2,B3或者B4。我就是B3的。可是,这个领子已经泡烂了,就连这B也一半是我猜出来的,实际上也可以理解成E。但我知道,不会有E的。也不会是其它区其它研究所,因为这件工作服是白色的。其它研究所是其它颜色的。
波历一屁股坐在了小圆石滩上。
他说:我刚才只听到了215。我的朋友克里斯也是215。他是B1。你说,不会是B1吧。
她说:不知道,没法猜了。但如果是你的朋友克里斯,应该也没什么可意外的吧。
他说:是的。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如果不是娜拉推了他一下,同时她大喊了一声,他真的魔怔了。后来想起,他知道他自己在那个时候翻来覆去地说了很多遍的“我知道”。没有她的叫喊和推动,或许他会一直这样地说下去。
娜拉叫喊的是什么波历当时真的没有听到。后来他想,她扯着嗓子拼命叫着的好像是:走了,我们得上去了。
他意识到她在叫喊的时候,正是海水忽然涌来几乎把他扑倒的时候。
实际上已经把他扑倒了。
是娜拉拉着他把他从海水里拉起来的。
他们以在海水里快不起来的最快速度来到了他们刚才滑下来的地方。可是这里的礁石很大,很高,很滑。而海水已经把礁石的下部淹没了,让他们看不见哪里是可以落足的地方。
波历和娜拉在不同的地方试着。爬上去,再滑下来。波历甚至看见了不远的地方的一条大鲨鱼的脑袋了。他说:看来我们要遭遇他们遭遇过的事情了。
娜拉没有回答他,没有时间和心情说“你很幽默”之类的话。他看到她再次滑了下来。
后来想起这段经历时,他意识到,他还真应该感谢云吴老师呢。
因为,在这个时候,他耳边响起了云吴老师的那句赠言:担起男子汉的责任。
他觉得他应该保持清醒的头脑。在这海浪已经把他们漂起来的时候。他们被从岩壁上退回的浪往外带了。再往外就危险了,没救了,就直接进了鲨鱼的嘴巴了。
可是他仍然努力去思考。他竟然有一点想起他们下来的时候只不过对他晃了一眼的地形。
他拉着娜拉的手,他叫道,放开这里,我们必须往外一点。
他想起来了,尽管只是晃了一眼,但在刚滑到这个坑里或者说在滑下来之际晃的这一眼夹带着一个模糊印象。他说:放开手,别抓着石头,抓着我,抱紧我。我们必须往处漂一点。
因为他依稀记得那一眼里展示着的靠外一些的地势,那里的礁石跟他们滑下之前的礁石之间像是处于一种接近于台阶的关系。没错,真的是这么个印像,他当时有过那样一闪即逝的想法,如果从那里走,可以一级一级地轻松地往下走或者往下小跳。
那里作为他印象里台阶的礁石现在完全被海浪吞没了。如果他的那个印像有误,往外去,去得不对,就直接进了鲨鱼嘴。
但是,必须一试。他在微秒或者纳秒中已经作出了决定。在微秒或者纳秒中,他已经知道了,那里等待着他和他们的,或者是生,或者是更快的死。留在这里原地,可能会延长他们活的时间,但仅仅是延长,终点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后来他明白了,他一步步还能够走下去,跟他在关键时刻的果断有密切的关系。
好现象是,娜拉好像懂了。至少她信任他。
在从山壁那里卷回的一波大浪中,他任其把他们往外推。娜拉也明白了(真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她抱住了他的后腰,而且就像是牢牢地长在了那里,就像是她本来就应该是他身体后面的一部分似的。就在他看见一张鲨鱼的大嘴在他面前张开的那个瞬间,在他已经结合视觉嗅觉和听觉最近距离地理解了什么叫血盆大口的时候,他忽然改变方向,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东边游去。就在这时,他感觉膝盖碰到了大石头。那是剧痛的感觉。可是他抬起另一条腿,我踩到了一块石头上,他的腿使足了劲,手也在用力地划水。他踩到了一块大石头上。
他感觉到后面有一股拉的力气。但他拼了命地踩着那块大石头,另一条腿也踩了上去。
他终于踩上更上一层的礁石的时候,终于基本离开了水面。然后,他转身把娜拉拉了上来。
她已经晕了过去。
在晕了过去的情况下,她的双手居然仍紧紧地抱着他。
他终于连她带他地爬上了他们前天和昨天上去过的那块大礁石。
在他低下头去想着是否应该给她做人工呼吸的时候,在他的嘴已经接近她的嘴的时候,她的眼睛睁开了。她看着他仓皇退开和收缩的样子,竟然马上就有了笑的力气,她虚弱地笑着说:继续啊,没关系的。
月光下的她有种楚楚可怜的样子。他忽然觉得她真的好美。美得他不敢再看着她。他甚至转过了身去。
她说:怎么啦?我喜欢天体浴的。怎么了?你也要脱光?
他背对着她,把他脱下来的长裤反向地扔给她。他说:快穿上。
他还补充了一句:我有内裤。
她说:我也有内裤的。
他说:那都破了。
她不说话了。
这段对话的起因是,他看到月光下她的美丽,几乎是一种天体美丽。在爬上来的过程中,她的裙裤下摆很可能或者说一定是被鲨鱼咬住了,扯掉了。这应该就是他感觉到身后有一股拉力的原因。
他同时看到了,她的身体之所以还能美丽着,是因为她只是被咬掉了裙裤,却显然地没有受伤,没有流血。
千钧一发呢。
他却说:那是什么?
她也看见了。是人!活人!她喊着。
引起她叫喊的是:一条抛物线在月光里银色地掠过。向比他们所在的礁石更远的海面上落去。这条抛物线前端的物件跟先前的不一样,它在动,它还在发声。它发出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个女的人的声音!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尖叫。然后是一个更撕心裂肺的惨叫。与此同时,他再次听见了鲨鱼的叫声。好几条鲨鱼从几个方向扑向那个“物件”,一转眼的时间,那个“物件”就被撕成了几片。
太惊心动魄,太太太吓人了。他想。其实他没有时间想,当时没有,后来才有的。当时的目击者必然会被这样的目击清空了大脑,以致脑子空白。
他说:就是从那里飞出来的。我看见她飞出来的。
怎么可能?靠在他臂弯里的娜拉还在发抖,她发着抖说:哪个人能够跳得这么远,跳出这么大的一道弧线?最优秀的跳水运动员也不可能啊。
他说:除非借助什么机器。
她说:借助机器?为什么要这样自杀?
他说:我说自杀了吗?
他忽然闭嘴了。她也闭嘴了。
他们都意识到,他们无意中已经接近了某种残酷的真相。
难道是淘汰吗?他说。他说这话的时候想起了娜拉捡到的那个工作服残片,那个领子上印着B和-215的。
淘汰?这样执行死刑?娜拉说。
他们沉默了。沉默着。沉默了很久。
他忽然又有了联想。他说:你知道半山吗?
她说:半山?当然了。我们不是还讨论过那是怎么回事吗?有的人说被淘汰的人会被送到半山去。我听到这话的时候还想到香港的半山,那个美丽的富人区。我就觉得奇怪,被淘汰还会有这么好的待遇。那我不如早早地让他们淘汰我好了。
他说:传说中的半山也许就是你说的岩壁上的那张嘴巴。
血红的脸上张开着的一个血腥的嘴巴,娜拉说。
他说:不能确定。但我觉得真有这种可能。
在往回走的路上,他感觉得到,娜拉的情绪可以说是落到了谷底。他觉得她完全不想说话,整个把自己关到自己里面去了。
已经走回到他们的生活区了,已经看到了娜拉她们女生的宿舍楼,他才终于想起一个或许可以转移她注意力的话题。
他说:你说,岩壁上那几个字母和数字会是什么意思呢?
她笑了笑,尽管她笑得还是很虚弱,但她毕竟笑了。这是她往回走这一路上一直到现在为止的第一个笑容。
她说:我知道,我背下来了。D2O1V2,有点像化学公式。你觉得呢?慢慢想吧。
他说:也许是另一个星球上的生物公式。
她说:也许吧。另外,谢谢你牺牲自己的色相!
他说:不然呢?挺危险的。对了,看来那条鲨鱼是男的。
她说:一个鱼界的小赤佬小流氓而已。不管它了。晚安!
她真是个内心强大的女孩子。这么快已经恢复到可以幽默一下的程度了。他想。
他说:多说一句:我的色相不值钱的。男人穿内裤走在大街上,顶多让人觉得此人在梦游。晚安!
你这是怎么了?有人说。这个人说的是英语。
他说:我怎么了?他回应的是汉语。
然后他看到穿着白色服务生制服的黑色纳丝林端着个托盘站在他面前。她的身后有许多人,他们都是坐着的,而且都拿他们的眼睛看着他。在深夜的酒吧街上。
他竟然走到了酒吧街上。而他并没有留意,没有想过走哪条路回宿舍更好。
她说:你是在问自己你怎么了吗?我的意思是,你在笑。你没有发现你在笑吗?
他说:我有吗?
他匆匆地向所有看着他的观众点头,点了好几个头,他说:受累。受累。
他并不知道这个他说的受累指的是受的什么累。
他只知道,今晚一定将是他的又一个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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