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08年9月12日）

    背对着他们把脑袋埋在显微镜里的老头雷果说：你们还干不干活了？

    他们对波历笑笑，走开了。

    这几个人很有意思。

    跟雷果一样，帕特里克也长着一副南欧人的脸。而百合的长相是东亚一带的，中国人、日本人、鲜国人，都有可能。百合这个名字，还在当初路易斯波历介绍的时候就震了他一下，这分明是中国名字。这可是他到这个岛上来之后遇到的第一个中国名字。可是他并没有问她是不是中国人。凡是中国或者东亚长相的人，他曾经是见一个问一个，结果是一样的，即他们通常连东亚人都不是。所以，虽然这个女人有个中国名字，他仍然没有提出关于她来源的问题。

    他们说的英语都是带着口音的，既不是美国口音，也不是英国口音。而雷果的一口英语却是相当的标准，他觉得是英国标准音。

    年轻人！年轻人！

    波历看到雷果已经站了起来，面对着他。

    波历说：受累。

    雷果说：你说你懂干细胞？

    波历说：是的，我的专业是干细胞，主要是多能细胞。

    雷果说：你说你不懂基因？

    波历说：是的，在基因方面我几乎是白丁。

    雷果说：你想学什么？

    波历说：转基因的基本常识。

    雷果说：哈。好。我很多年没有当老师了。好，好的。

    然后雷果就走了出去。后来波历明白了，这个老头说话经常说半截。用汉语说，他这叫留白，就像画中国画讲究的留白。留下空间让你自己去填补。

    波历走到百合身边，百合正在摇动一个小玻璃瓶。她抬起头来对波历笑笑。波历说：你是华人吗？

    她茫然地看着他。显然她听不懂他用汉语提出的问题。

    他改用英语说：受累，你是东亚人吗？日本，或者鲜国？

    她说：我是印度人。

    波历转过身去问正看着他的帕特里克：那你呢？你是哪里人？

    帕特里克说：我是百合隔壁的人。

    波历说：隔壁的人？你是说你也是印度人？

    帕特里克说：不是的，我是巴基斯坦人。

    帕特里克比较内向，可百合是个话多的人。他们相互问了更多的情况，波历也说了他的出处，他们交流了年龄、到这里的时间等。他们俩年龄差不多，应该说他们还比波历略年轻一些，可也是接近四十的人了，帕特里克到这里也是来了八年多，百合只来了五年。他们俩都是到了这个研究院就一直在这个四区。

    其实他们只聊了一小会儿，就被雷果这个老头打断了。也就是说，雷果回到了实验室里，他说：年轻人，你跟我来。

    他把波历带进了隔壁的大会议室，带到大会议室的远端的一角。他让波历在大会议桌的一个角落那里坐下。然后他把那里的一块写字板转了过来。

    原来他刚才是到这里来写字了。

    他说：年轻人，你读一下。

    波历念道：B953年，有人首次。

    他念不下去了，雷果的字体太潦草，而且这是英语，毕竟不是波历的母语。波历站起来，走到写字板前。

    雷果说：行了行了，你坐下吧。

    接着他自己来读了。他只写下年份，接下来的文字只说不写。

    B953年，有人首次提出了DNA的双螺旋结构模型和半保留复制假说。虽然是假说，但有着重大意义噢。

    B966年，有人破译了全部遗传密码。这意味着分子生物学的诞生。随着DNA限制性内切酶和DNA连接酶等工具酶的相继发现，为体外遗传操作提供了便利的工具。

    B972年，有人利用限制性内切酶和DNA连接酶，结合猴病毒SV40和噬菌体的DNA，创建了第一个重组DNA分子。他与另一人联手，诱导细菌摄入颗粒。他们创造了一种新的细菌并让这种细菌活了下来。这是世界上第一个接受遗传修饰的生物体。这标志着DNA重组技术的诞生。

    B974年，有人首次在大肠杆菌中表达真核生物基因。

    B978年，有人实现了人脑激素和人胰岛素基因在大肠杆菌中的表达。

    B983年，有人首次完成了对植物（烟草）的遗传改造。

    Z0世纪90年代初，有人研究出世界上第一例可长久保鲜的西红柿。这是第一个上市的转基因食品。

    波历说：等等。等一下。

    他说了几遍等等和等一下了。可这个老头就像没有听到一样。

    他第一次叫等等，是在雷果念完了B972年那段念到B974年这个数字时。

    一直到把写字板上的这些文字全部念完了，雷果才转过身来看着波历。雷果说：你有问题？

    我有问题？我太有问题了。在他把B972年那段读了一半的时候他就有问题了。因为波历忽然想起来了，想起了他的名字。

    波历说：你叫雷果，雷果.波格尔？

    雷果的眼睛眯了起来，也就是说呈线状了。

    他说：是啊。

    波历说：你以前就叫雷果.波格尔？

    他说：是啊，我听说你们的名字都是到这个研究院以后取的。可是我的姓名可是从来就没有改过的。自从我的爷爷给我取了这个名字然后一劳永逸地闭上他的眼睛以后，我一直叫这个名字。

    你就是B972年创造DNA重组技术并且当年就获得诺伊尔生命科学奖的两个人之一，那个雷果.波格尔？

    雷果说：有问题吗？

    波历说：没有问题。不，当然有问题了，我可以问一下B972年的时候你的年龄吗？或者说你是哪一年生人？

    雷果的眼睛眯出弯道来了。后来波历知道了，雷果在高兴的时候或者说在使劲控制自己不流露出高兴或者兴奋的时候，就会把眼睛眯起来，越高兴，眯的弧度或者说弯道就越大。

    雷果说：本Sir是B934年生人，那时候第二次世界大战还没有发生。

    波历说：那就是说，你今年已经100多岁，快110岁了？

    雷果说：那只是数字，什么也说明不了。B972年的时候，世界上的媒体都说我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贝诺尔奖得主。那时候，我比今天的年轻人还要年轻。

    他雷果说的“年轻人”当然指的是他波历。这是雷果说话的风格。

    可是波历真的震惊了。他完全相信，这个雷果就是那个生命科学界当年的年轻神话。他相信，一是因为雷果那种压来压去就是压不住、随时会从眼睛的细缝里爆裂开来放出焰火来的得意，二是因为B972年那段历史显然是所有他讲述的转基因编年简史里波历最熟悉的一段，雷果写在写字板上只写了年份和几个关键词，可是随口就把这段历史扩展了，而且显然他还可以更多地无限的扩展下去，三是因为从施图姆到路易斯都对他非常尊敬，尤其是在他对他们那样无礼、无礼到了无视地步的情况下，他们仍然对他恭恭敬敬。

    可是，当年的年轻神话在波历的面前出现时成了今天的不老神话。世界上有很多而且越来越多的百岁老人，甚至有活到近140岁的，可是活到接近110岁的时候还能有这样的状态、这样的头脑、这种玩世不恭调皮捣蛋的样子，这可真是太惊人了。

    雷果说：怎么了？嫌本Sir太老，不能当年轻人的老师了吗？

    波历说：没有没有，太能了，年轻人太荣幸。你当年轻人的老师，年轻人会活得更有信心。

    雷果终于哈哈地笑了。这是波历第一次听到和看到他的笑。真的给波历从眼缝里迸发出来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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