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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回完话后,天色已更暗了。
内室的灯火点得愈发足了几分,将所有人的影子都照得纤毫必现。
谢琅甚至能看清素心素月束发所用的簪子的轮廓——前者钟爱花木,因而银簪一端是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寒梅;后者更喜素净,用的是她赏下去的玉料来做的簪子,只在一侧略缀了三颗同色玉珠。
她目光掠过余下诸人,心下稍稍松了口气:
很好,她房中的女侍,大半都没有奇怪的、会舞动的影子。
……啊。
谢琅蹙眉思索,这才隐约察觉到自己的态度算不上对劲:
她为何对这些事习以为常?若在大启……应该即刻请道士高僧法师前来驱邪。
等等,若在大启?
她还能到哪去?
谢琅思维微妙地停顿一下:总不能是北疆蛮族那边吧?可到那边遇上这等事也该请族中大巫祭祀。
她拧了下眉,隐隐发现自己状态放松到像是习以为常了,而且总想叫旁人帮忙在旁搭把手。
至于旁人……
谢琅神思片刻,仍然没能想到这所谓的“旁人”是谁,脑中倒是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可长发红似烈火,叫人看了便知并非本国中人。
……大启是有胡商的,近来也将有丝路另一头的西普斯使臣穿越沙海前来贺天子万寿。
可她此前与胡人全无交集,除却那些在市坊中曾见过的胡姬,也就未再见过旁的胡人了。
这想法着实让人费解,谢琅暂将它往下压了压,转而思索起别的事情。
刚才“天子”所为,确实很有问题,但仅仅这一点,恐怕无法向朝臣说明,她并非真正的天子。
只有一人知晓的习惯实在算不得准,天子在朝中的态度并无太大变化,这微妙的转变只应在与她的相处中,若是放在其余老成精的臣工眼里,只能算是她权势日益鼎盛、遭受天子忌惮。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一直如剑般悬在头顶:如若这不是真正的天子,那原本御极多年的圣人又去哪了呢?
她若要揭穿此事,又该去哪找寻真正的天子?
谢琅想不明白,她更不明白的是,君王长居宫中,身边更有禁卫、暗卫驱策,谁能有这般天大的胆子干出冒充皇帝的勾当来?
会是那些个藩王吗。
这念头才刚冒出,又被谢琅否掉:无他,当年先帝去前,曾为刚出生的皇太孙扫清障碍,将大半皇子封往京外就藩,仅留下几位公主在京。直至武康公主登基为帝,这些藩王也未被允许返京悼念,加之鲁王叛乱,平定后更是免了藩王回京一事,到如今已有……
已有多久来着?
然而周身的疲乏实在太盛,她一时没有过多的精力足以支撑着思索下去,只能唤素月过来扶自己躺下。
枕头、被衾皆如羽毛一般和软,谢琅任由自己往下陷去,眼睛微阖,感受着最后一点烛光也从眼帘前消失。
周围安静下来,眼前也是一片沉黑。在这种让人感到放松的寂静里,谢琅却是有些睡不着。
……大约是昏迷时间过长,睡得实有些多了。
她索性重新睁开眼睛,瞧见床幔已然挂起,这回没有半点烛光从缝隙中透进来,想来是内室的灯火熄了大半,只留下边边角角的灯烛照明,是无论如何也扰不到她安睡的。
方才的事还未想通,更加之自己一时难以确定年份,谢琅难得起了些探究的心思,便轻轻咳了一声。
这声音本很微弱,但在幽静的室内实在颇响,很能引人注意。不多时,她便听闻帐幔外传来一道声音:“娘子可还有哪处不适,需要请府医过来吗?”
这声音一听就是素月,谢琅探出手拨开床幔,果然见她垂首立在床前。
“不必,只是睡不着。”谢琅道,听得素月骤然发紧的呼吸,她不由无奈地再探出些手,握住女侍的腕子,将人拉到床边坐下,“安心,我近来睡得颇多,不是吗。坐下陪我说说话罢。”
素月反倒更如临大敌,说出来的话叫谢琅一时之间感觉自己像尊易碎的琉璃塑像,须得端坐神龛之上,着人好生看护:“娘子可愿听些童谣小调?我再为娘子按头,想来能尽快入睡。”
……看来这遭倒让素月觉得她很该好好养着了。
奉灯的女侍听得两人对话,静悄悄行进内室,在床边重又点起一豆灯火。
这火光将素月的侧脸映亮,让她眼中担忧的神光一览无遗。
谢琅略停了停,妥协道:“童谣小调便算了,为我按头罢。”
女侍紧张的神情方才一松。她坐来床头,侧身让谢琅枕在她腿面上,手指在谢琅头上的几个穴位处揉按。
力道和手法都是让谢琅极为熟悉的,她微阖眼,察觉到稀稀落落的睡意逐渐漫上来,但还到不了能让她顺利入睡的程度。
……还是睡太多了。
她在这等舒适的按摩里考虑方才还未考虑完的事:尚存的藩王们到底多久未回西京?
八年,还是十年?
圣人十九岁时乃继帝位,次年改元弘武,如要从弘武元年算起……
“素月。”谢琅忽地睁眼,手臂上扬握住她手腕,“且停一停,你家娘子我今岁寿几何?”
“您是真病糊涂了。”素月停了手,改以指腹在她头部穴位上轻轻摩挲,语气犹带埋怨,“还是该听我的好好调养。”
调养意味着要喝苦药,谢琅并不想,而且她总觉得那什么“医疗舱”能完美解决她的身体问题,当即含糊过去,只让素月告诉她今年该是多少岁。
素月自然听得出她敷衍,不免又气又好笑:“您就诓我罢!要说寿几何,您这不刚刚三十有三,生辰前些日才过呢。”
三十有三……
那如今便的确是弘武十二年。
可她醒来后所经历的每一件事都与记忆里的对不上,新政事应早就提出,到如今的时节早在朝堂上吵了十数轮,可落到方许之口中却是“圣人有开新政之意”,分明是刚提起,还未正式讨论过。
再加上天子万寿之事……
谢琅眸光微沉。
她记忆中确有西普斯遣使贡献一事,可使臣们贺的并非天子万寿,而是来与大启商讨商路贸易,以期获取大启国内丝绸、瓷器,乃至茶叶。
更何况……圣人正值春秋鼎盛之年,万寿只在整五整十时办,并不会为见他国使臣而贺万寿,若说是同贺新岁,倒还有些可能。
……对了。
她随口问道:“陛下万寿由谁操办?”
素月凝眉想了一瞬:“约摸是礼部侍郎,卫凯。”
谢琅:“……”
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从来没听过这人的名字,不免再问道:“这位卫大人是哪年进士,我怎么从未听过?”
素月对此也不甚清楚,有些不确定地道:“大约是弘武十年的罢?”
大启科举三年一次,弘武十年正值春闱,确实该有新科进士入朝。
可那年殿试前后她常伴圣人身侧,自然知晓有哪些人被录为进士——这其中可并未有个卫姓人士!
心念电转间,她又问:“那原本的礼部侍郎呢?”
素月揉按的动作略微一停,思索着回答:“娘子是说安大人……据传是告老还乡了。”
……告老还乡?
谢琅心中惑色更浓。
礼部侍郎安承乃钱塘人。她是朝内少有的女官,如今不过三十有九,是板上钉钉的下任礼部尚书,与年方五十有七的方许之相比,那怎么看也是这位方中书更该上书天子乞骸骨。
“竟是如此……”情况暂时不明,她还没有贸然将自己想法说出来的意思,只微喃着,要素月唤李安通过来,“令安通进来见我。”
素月并不迟疑,当即便应了是,唤来候在外间的一名女侍,吩咐道:“去前头把李统领请过来。”
女侍一时踟蹰:“可素月姐姐,这毕竟是国公内寝……”
谢琅听着,知她是要说请男子进女子内寝实在不妥了,可眉头还未皱起,便听素月厉声道:“国公前些年北境征伐,李统领为亲卫皆伴左右,军中都未曾多计较的事,为何在府上便要计较了?”
她心绪犹未平息,略停了一瞬便又稍作安抚道:“国公与我皆念你之心意,不会罚你,不过——你暂且别在跟前侍奉了,去寻素心总管,请她为你安排。”
女侍惶惶应了是,敛身退了出去。素月见状索性屏退了其余的女侍,单唤了个年轻的女侍守着,便自去寻李安通了。
谢琅偏脸望向规规矩矩立在榻边的女孩,发觉她看起来年岁还很小,行事却已很沉静、很妥当了,至少在她问及名字时,回答非常得体:“回国公问,婢名唤朝露,是素心总管将我选至国公府中。”
朝露。
她房中女侍,除却素字辈的四个,余下多取花木之名,这名字落在其中,倒很是显眼。
谢琅观她身姿,越看越觉得不像是寻常的女侍,反倒更像是官家女子。
她不由问:“你年岁几何?”
朝露答:“刚满十四,还未及笄。”
还年少得很啊,为何周身气质如此死寂,仿佛毫无生念?
李安通这时从外进来,在自床榻往外的第三处帐幔旁停住,道:“国公。”
素月步幅小于他,在他说完话后才重新行至床前,亲将谢琅扶坐起来。
朝露适时送上一件披风,素月接过来,为谢琅披上。
她这一动,李安通便注意到了,待得素月令朝露先行下去,他方上前一步,低声道:
“您卧病时,礼部尚书朝横获罪抄家,男子皆斩,女眷为奴。”
“这朝露是您极其欣赏的那位朝家女公子,本名朝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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