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小说:雍正皇帝(全3册精校)作者:二月河字数:3531更新时间 : 2017-07-30 09:4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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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委实身子支撑不来了,像我这样为世所弃的残废,你们功名中人谈的那些,都叫个‘于我如浮云’。来,我敬你们一杯,可要先告退了。”
  “我们只顾谈朝局,冷落了兄弟。”党逢恩笑容可掬地起身道:“其实这些酒后茶余的话,满可一笑置之的——既如此,我们共进三杯,再敬岳父一杯,也好安歇了。好在有说话的日子呢!”于是二人连干三杯,又敬金玉泽一盅。金玉泽已是微醺,说道:“就在姑父这安心住下,一切都包在姑父身上!姑父如今和八爷府的人相与得好,八爷这人恐怕你也听说过,有学问、仁义厚道,最惜贫怜弱的——当年你闹南闱,八爷还夸你是真名士、大丈夫来着!如今你虽残了身子,又没残了学问,明儿我就荐了你进去,他北书房还缺一个司墨,在那儿当个清客想公——不是我说诳话,多少进士翰林拼着不作官,想谋这个差使还得不着呢!姑父不亏待你”说罢拈须呵呵大笑。
  “多承姑父厚意。”邬思道嘴角带着微笑,不用心根本听不出他口气中的讥讽!我虽不识宦途,听得出你们都是要指日高升的。我已绝望政治,这次进京原想托福做个陶朱公,想不到姑父还有如此手眼!就这样,我在这歇几日,会会朋友,等你为我谋差的事有信儿子再商量如何?”说罢莞尔一笑,架着拐仗从容而去。这时天上已开始零星下雨,黄豆大的雨点打得院中青砖噼啪作响。
  党逢恩立在阶上眼见家人用灯导引着邬思道远去,略一思忖转身回来,至醉眼迷离的金玉泽身边,轻声叫道:“岳父!”
  “唔。”
  “这就是当年大闹南闱的邬思道?”
  “唔。”
  “此人非池中物。”党逢恩突兀说道:“您老今晚说得太多了。”
  “咹?”
  金玉泽一惊,瞿然开目,怔怔望着女婿说道:“你说什么?”
  党逢恩的脸泛着又青又白的光,说道:“岳丈不要误会,姓党的是真男子,压根不计较凤姑昔年和他的事。这个邬思道我原以为是个莽书生,今日见着了他的颜色。”金玉泽一笑说道:
  “颜色怎么的,他如今穷途末路,羽折爪伤,纵有能耐又有什么用场?”
  “他在这里,我觉得压抑;他离开这里,我觉得恐怖。”党逢恩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这人气质叫人害怕……他说他作官不成,想作陶朱富翁,但你今晚言及人物都是举手之劳就能扶植起他的,为什么他绝不央求?”
  “八爷如今潜在势力早已在太子之上!”党逢恩目光炯炯,如此权倾朝野的皇家贵胄,你要荐进去,他居然毫不动心!”
  金玉泽被他沉甸甸的语气震得酒也醒了,久久才道:“你是说……”党逢恩放缓了口气!我说,他不为升官,也不为发财,来京做什么?我看他是有所为而来!”
  金玉泽瞪着眼想了半晌,摇了摇头。党逢恩一笑,说道:“物反常即为妖。此人昔年率几百名举人抬财神大闹贡院,事败出走隐居读书十年不出,满心东山再起,却又落了残疾,千里风尘赶来投亲,又遇上凤姑另嫁,要是你,心里会怎样?”
  金玉泽从齿缝里蹦出一个字来:“恨!”
  “当然!”党逢恩冷森森道:“恨天恨地恨人,但首当其冲的最恨你我!所以无论哪个阿哥或达官贵人收留了他,但只得势,你我永无宁日!”
  这番话敲骨扣髓,党逢恩娓娓言来,金玉泽觉得句句鞭辟入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恶狠狠说道:“明日我就着人遣送他回籍!”
  “回去依旧又来了”党逢恩幽幽说道:“而且恨加一倍,你说怎么办?”
  党逢恩走到一支蜡前“扑”地一口吹灭了,房里的光线顿时黯淡了些。金玉泽身子一缩,说道:“京师辇下,做不得这种事。”党逢恩来回踱了两步,倏然转身道:“可以借刀。”
  一个明闪,天好似要裂成两半似地脆响一声,又恢复了黑暗,只有滂沱大雨直泻而下。
  
  第七回 情场潦倒栖身古刹 文士热中闲论时艺
  一声轻轻的敲门声惊醒了邬思道,侧起身听时却又没了动静,只窗外惊风密雨急促地响成一片。邬思道以为是耳误,倒头正要再睡,敲门声却又响了。
  “谁?”
  没有应声,但门环又响了两声。邬思道披衣起身,刚把门拉开一条缝,一个黑影便闪了进来,回身又掩上了门。邬思道睁大了眼,但房里太暗,黑魆魆什么也看不清。邬思道暗中格格笑道:“做这模样干什么?都是久经沧海难为水的人,什么事都见过。”
  “是我……”
  那人怯生生说了一句。外边青光一闪,电照长空,邬思道看得清清爽爽,竟是个女人!他顿时觉得浑身的血一阵倒涌,恨不得一拐打过去,恶狠狠道:“你…金凤姑——给我滚出去!”
  “我不是凤姑。”那人在暗中,似乎也吃了一惊,良久才开口说话,声音却有点哽咽:“我是……凤姑的后娘——你必定还记得兰草儿吧?”
  邬思道吃惊地张大了嘴,一屁股坐回床沿上。兰草儿是姑姑的陪嫁丫头,当年在南京时常过来侍候自己。有时邬思道和凤姑弹琴吟诗,她常拿着针线活计痴痴地在一旁看。今日来金府一天,也没见她露面,这时辰偷偷摸进房来,来由不问可知。想着,邬思道阴郁地说道:“长幼有序、男女有别,你想事想左了。今日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什么也别说,你快走吧!”
  “邬先生!”兰草儿说道,黑地里看不出她什么脸色,“我是正正经经的人,不为……你大难临头,立刻得走”邬思道浑身毛发竖起,忘情间几乎想立起身来,半晌才道:“我何危之有?”兰草儿急得不知怎么说好,“没有功夫细说!就一车话也讲不清!老死鬼和姓党的定计,天明送你顺天府,要当钦犯办……”
  邬思道紧张地思索着,他猜不透这女人为什么这样作,所以断不准她的话是真是假。半晌,咬牙笑道:“就送顺天府,也是有王法的地方儿。太皇太后薨逝,朝廷大赦恩旨,我的‘罪’早赦了——我原说就走,何必用这法子撵我?”兰草儿被他顶得一怔,许久才啜泣着说道:“我晓得你难信……我是不干净的人……世路险恶,顺天府府丞就是老爷的把弟;隆科多老爷,也是八王的什么亲戚!哪里有什么道理?你……你不信我……可怎么好……”她话未说完,邬思道已架起拐杖,低沉地说道:“你不要说了,我立刻走!”
  “阿弥陀佛!”兰草儿念了一声佛,轻轻开了门,一阵急雨顿时扫了进来,袭得邬思道打了个寒颤,却听兰草儿轻轻吁了一口气,闪出门外,仰头看看闪着电的天,挥手道:“跟着我!”
  邬思道一出门浑身就湿透了,艰难地架着拐杖跟着身影飘忽的兰草儿,绕过穿堂,蹑脚儿穿过西花厅进了花园,淌着花间小道上的积水,踅过一座凉亭,眼见前边黑乎乎一个角门,兰草儿住了脚,窸窸窣窣掏出一串钥匙一把一把试着。
  许久,方听“吱”地一声,门打开了。邬思道出来看时,外头一片荒郊,电闪一个接一个,照得白昼一般,四周翻江倒海价一片雷电风雨之声,搅得天地成了混沌世界。邬思道仰天叹息一声架拐便走。
  “邬——邬先生!”
  “怎么?”邬思道头也不回地回道。
  “你带有钱么?”
  一语提醒了邬思道:褡裢没拿。想了想说道:“没有。”兰草儿在怀里摸索了一下,递过一个包儿,道:“这是我的体己,事情太急,没来得及多预备,你……别嫌弃……”邬思道呆呆地接过银子,那银子还温温的,带着兰草儿的体热,一股似气似血的热浪涌了上来。正要说话,兰草儿又问:“你奔哪里?有地方去么?”
  “我不知道。”邬思道怅然望着天空,摇头道:“走着看吧!”
  “四爷府有人来打听过你,你投奔他吧。”兰草儿轻声道,“你……身带残疾,又没个亲戚,京师又有人害你,恐怕只有四爷,才护得你周全。”
  邬思道惊异地看了一眼兰草儿,心中一动,他想起了虹桥酒楼上那位稳沉持重,极修边幅的皇阿哥胤禛,没想到他一直惦念着自己!想着,喃喃说道:“……这是缘分……”
  “你说什么?”兰草儿问道,没说什么。”邬思道回过了神,盯视着兰草儿问道:“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救我?”
  “……”
  “你要叫我猜一辈子么?”
  “邬先生……”
  “唔,唔?”
  “我……我是天下最不要脸的……苦命女子。”兰草儿呜咽着,几乎放了声儿!你……你……你能……亲我一下么?”
  又是一声沉雷,车轮子碾过石桥似的在两个头顶上回转盘旋。邬思道没言声,近前来仔细看看兰草儿的脸庞。闪电照来,似乎还是十年前那样娇秀,那样憨憨地,痴痴地。他什么也没说,向她淋得湿凉的脸颊上深深一吻,轻声道:“把这锁砸坏,回去收了我的褡裢……”猛地一推,转身消失在苍茫雨夜里。
  邬思道高一脚低一脚在蔓荒无人的蓬蒿中穿行着,越过一段乱葬岗,又绕了一个长满芦苇的池塘,下了官道渐入街衢。他很想静下心好好想想夜来的事,想想眼下该怎么办,但雨太大了,心太乱了,近乎麻木的迟钝胶着了他的心,也不知浑身哪来的劲,笃笃走得飞快——似乎就这样一直走到死最好。
  忽然雨中传来三声沉闷的炮响,邬思道才意识到是拱辰台报时,已至子正夜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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