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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廷玉忙双手扶起,笑谓佟国维:“我是久仰大名的了,靖海侯施琅大人的六公子施世纶嘛!”施世纶笑道:“恐怕中堂是‘久仰’我的丑名——出了名的‘十不全’么!”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连架子十足的佟国维也不禁莞尔。张廷玉这才仔细打量施世纶,果真如民间说的,吊梢眉、三角眼、鼻子和嘴凑得很近,下巴铲子似的向前翘起,鸡胸、缩脖,聪明疙瘩滴泪痣,走路还略微发瘸,十足的败相集于一身,只一双眸子精光四射,灼灼生光,透着浑身筋节强悍,因笑道:“诚然是十不全,易经所谓否极泰来,反成贵相了。”
佟国维因道:“廷玉,皇上今儿叫老施一起进见,恐怕要问吏治的事,得有个预备。四爷和十三爷在安徽叼登得大发了,一个参本就革掉三十名府道官员——老施从安徽来,皇上一定要问——这是批本处的节略,你先看看。”说着递过一本黄绫封面的折子。张廷玉接过折本浏览着,心下只是踌躇:这一对兄弟搭档在京清理积欠,逼死十九员命官,弄得朝野沸腾。
太子叫他们去安徽办河工,其实是避避风头,怎么在安徽依然故我,照旧逼债?就不为自己,难道也不替太子想想?沉吟间马齐叹道:“不管别人怎么说,难得四爷和十三爷这片心,真正是赤心为社稷,如今的吏治还了得?一手从国库里挖银子,一手向百姓敲骨吸髓。你看看,当考官收孝廉的钱;当军官吃当兵的空额,捞军饷;断案收贿赂,收捐赋火耗加到一二两——大清的天下,也真得有四爷这样的人痛加整顿。不然,非叫蛀空了不可!”
“治大国如烹小鲜。”佟国维笑道:“稀嫩的小鱼,你用铲子胡翻乱搅,行吗?欲速则不达,不能急。”他是康熙生母佟佳氏的嫡亲弟弟,一副天璜贵胄架势,说话时总带着不容置疑的口气,出口便是教训人。张廷玉听二人意见相左,轻轻合起折页子,说道:“吏治败坏是明摆着的,难怪四爷十三爷着急,但积重难返,单凭血气之勇一味地捅,也不好办——世纶,说说看,安徽人对这事是什么口风?”
“回张中堂话。”施世纶躬身答道:“官员是一种口风,民间又是一种口风。官员们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四爷叫回话’,老百姓说‘天不惊,地不惊,就怕四爷调回京’。口风是不一样的——”他梗着脖子只管往下说,张廷玉一眼瞧见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正兀立斋前鎏金大铜鼎旁背着手静听,慌得急忙摆手,立起身来趋前一步跪下叩头道:“万岁!您几时来的?奴才们只顾说话,竟没有瞧见主子”施世纶也吓了一跳,忙转过身来行三跪九叩大礼,马齐佟国维也直挺挺长跪了,请康熙皇帝进斋。
第九回 畏艰途能吏辞重任 清库银明君呈愁颜
康熙皇帝略一点头,脚步橐橐从容而入,本来议论风生的佩文斋变得鸦雀无声,走来走去的太监们也都控背躬身,一声咳痰不闻。施世纶突然一阵紧张,感受到咫尺天颜和天威不测的双重压迫。自中进士授官,虽然也引见过几次,但都是远远照一面,略问几句话便躬身却步退出,加之近视,根本不知道康熙是什么样子,这次几乎造膝而跪,偏是不敢抬头。
“你说得有意思,怎么就哑了?”康熙一边坐了,笑道,“想看看朕,就抬起头来,朕又不是老虎,能吃了你‘十不全’?”一句话说得张马佟三个人都笑了,斋里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施世纶暗透一口气,伏身一拜,真的抬起头来,认真打量一眼康熙。
五十五岁的康熙戴着一顶绒草面生丝缨苍龙教子珠冠,剪裁得十分得体的石青直地纳纱金龙褂罩着一件米色葛纱袍,腰间束着汉白玉四块瓦明黄马尾丝带,已是花白了的胡子梳理得一丝不乱,嘴角眼睑都有了细密的鱼鳞纹,只浓眉下一双瞳仁炯炯有神,显得深不见底,精神看去还算健旺,举手投足间却显出老相——换一个地方,换一身蓝衣,他很像一位方正慈祥的三家村学究,根本不会想象到他精算术、会书画、能天文、通外语,八岁登极,十五岁庙谟独运智擒鳌拜,十九岁乾纲独断,决意撤藩,四下江南,三征西域,征台湾,靖东北,修明政治,疏浚河运,开博学鸿儒科,一网打尽天下英雄——是个文略武功直追唐宗宋祖,全挂子本事的一位皇帝!
“不能小看了你施世纶啊,敢这样看朕的惟你一人!”康熙哈哈大笑,右手轻轻拍着案上的奏折,说道:“当日你父亲出师台湾回来,朕问他,‘你的儿子有几个可造就的,施琅说了五个,绝口不提你。后来朕才知道,施琅有个小九九,五个都是不中用的,所以要恩荫,真正有能耐的是这个老六,他料定你能自立功名,所以压根不提,知其子莫如其父呀’张廷玉见康熙高兴,忙凑趣儿道:“方才奴才们还说来着,相书上有破相贵,有似雀儿牌中‘穷和’,施琅老将军大概读过的,所以鉴人不谬。”施世纶没想到康熙如此爽明豁达,亦庄亦谐如谈家常,顿时轻松下来,因笑着回道:“不知子都之恶者为无目也,不见无盐之美者为无心也。”
众人听了又复大笑,康熙却改容说道:“说正经事吧。你们都起来——李德全,给几位大人搬凳子坐”李德全是养心殿副总管太监,跟康熙二十余年,差使办得十分利落,一迭连声答应着,早指挥几个小苏拉太监摆好凳子。待几个人坐好,康熙才道:“今儿叫你们上书房人进来议议。施世纶呢,是老十三荐进来的。你在安徽仗责总督府的戈什哈,风骨硬挺,朕想借重你的刚毅廉正……”他仰了一下身子,又道:“户部的事如今越来越不成话,还要痛加整顿。前番老四从安徽递来折子,说修河银子短三十万,朕原以为至少也要一百五十万的,这算很难为老四老十三的了,谁知户部就到太子那儿叫苦,给驳了。朕叫人查了一下,新收上来三千万银子,不到半年,又借出去千把万,余下的朕说过谁动杀谁,亏得这旨意,不然早又借空了!官员们清苦,指库借银的事朕自以为心里有数,谁知竟到了这个地步儿”说着便摇头,仿佛含着一枚苦橄榄品嚼,良久又叹息一声。马齐忙安慰道:“银子没有,帐在。这事奴才也略知一二,里头的情弊不可胜言。有些户部官员是把钱拿出去放债取息,这些银子好追。库里还有两千多万,一时又不用兵,断不至于连修河治漕的钱都叫四爷十三爷为难的。”
“可怕之处正在于此!”佟国维沉吟道,“官缺苦乐不均,俸禄一概菲薄。万岁说的还只是户部,吏部的情形更不可问,除了一年冰炭敬常例,下头不孝敬,该升迁的压下不奏,不该黜降的就捏造罪名,刑部愁的没人打官司,只要一件官司到手,必定把犯人证人左邻右舍都押到京里,熬油刮骨地折腾。唉……老百姓说屈死不告状,不单是怕冤狱,更怕的这种折腾,一人犯罪一村精穷,人命案子私和的不知有多少!”
佟国维平日不大说话,今日却说得有点收不住口。康熙静静
听着,一声不吱,只目光幽幽地看着殿门口。张廷玉虽然年轻,但二十几岁就进了上书房,阅事既多,深沉练达,只谨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箴言。他并非不同意佟国维的见解,六部里的弊端实情远远超出他这点皮毛之见,但他却有点不明白佟国维的用意。佟国维是“八爷党”的中坚,愈这样说,岂不愈加说明四阿哥十三阿哥干得对,差使办得好么?
想了半日,心中忽然一动:这些年六部部务,统都是太子胤礽一手主持,六部乱得一团糟,太子有何政绩可言?康熙本来就对胤礽的庸懦无能十分不满,佟国维不动声色侃侃而言,原来竟是在火上浇油!张廷玉正要说话,马齐却道:“老佟,所以皇上才下旨痛责弊端,要狠狠整顿嘛”张廷玉此刻已经拿定主意,因抚膝长叹一声,说道:“这都是我们几个上书房的臣子没有把事办好。‘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一想起这两名话,我就惭愧得寝食难安,不遑宁处。”
康熙脸上毫无表情,冷冰冰说道:“各人有各人的帐,这也用不着代什么人受过。但为人臣,揆之天理,应该有这点子良心不安。”他干咳一声,脸色已渐缓和,微笑着问施世纶:“听说四阿哥在桐城召集全省盐商,会议聚金修复决溃河道,你知道这事不知道?”“回万岁话!”施世纶忙欠身答道,“臣是五月十九离开安徽。到京听见风传,说四爷十三爷召集盐商,要强行募捐。其实——”他没有说完,康熙便摆手制止了,说道:“朕已下旨,叫他们回来。十月朕要去热河狩猎,会见蒙古王公。所有皇子都要从驾。朕离京前,官员亏空要一体还清,调你来这里,也就为办这差使。你到户部任侍郎,先熟悉一下部务,四阿哥他们也就该回来了。”
“皇上!”张廷玉在旁问道:“您这次离京,还是太子爷在京坐纛儿吧?”
康熙没有理会张廷玉的问话,盯着施世纶道:“知道为什么调你来?你这人一芥不取,清廉自守,火耗银子只取四钱,这是好的。但和死了的于成龙患一样的毛病:敢挤上,穷人和秀才打官司,你偏向穷人;秀才和财主打官司,你偏向秀才。这个秉性有失公道——朕偏取你这秉性,叫你来理财。人手不足,回头叫老四老十三调几个,今年进士中也可选几个留部办差。”施世纶听罢旨音,忙起身伏地叩头道:“万岁身居九重,洞鉴万里,说臣的不是都是有的,但臣知过能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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