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小说:雍正皇帝(全3册精校)作者:二月河字数:3539更新时间 : 2017-07-30 09:4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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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地请江西号上锻了两口宝剑进上去,不知爷赏收了没有?”“哦,那两口剑原来是你孝敬的?”胤祥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在这里也会碰见八阿哥的人,随即笑道:“那太好了,原来这里头还有咱哥们的门人!既如此,你更该为国效力,捐他二十万,如何?”说罢一饮,也不等任季安答话,径自移步去了。首席上陪坐的柳祺陈研康听得解气,一会意举杯一碰,各自饮了,稳着心神看这场恶宴。
  “不要吃枯酒!”胤禛突然大声说笑着道:“快奏起乐来!”
  此时各桌让酒已近尾声,座中人渐次活跃起来,嗡嗡营营人语嘈杂,听得这一声,忽地又静下来,便听乐棚那边笙篁齐奏,十几个乐户随调而歌:
  薤上朝露何时晞?露晞明朝更复滋,人死一去何时归……蒿里谁家地,聚饮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可少踟蹰……满座的人都被这悲凉怆楚的歌声弄得一怔。柳陈二人一听便知,这是有名的《薤露·蒿里》,眼见这些财雄一方势盖官宦的盐枭们被整治得欲哭无泪欲笑无颜,二人不禁掩口偷笑。
  胤祥今日放量豪饮,乐声中兀自不停轮桌劝酒,一边逼着盐商们猛灌,回头大声道:“妙哉斯情,妙哉斯景,妙哉此歌!”
  “是么?此乃丧歌!”胤禛仿佛不胜感慨,摆手止了乐抚膝起身,绕席踱着步子缓缓说道:“我毕竟是钦差,是龙子凤孙,钟鸣鼎食之间,不能忘情于生死天命。其实这歌,上半阙是送葬王公贵人的,就是指我和十三爷这些人;下半阙是送葬士大夫庶人的——就是指的在座诸位。王公也好,庶人也好,其实一死魂归,终归难逃一抔黄土。想来生时聚敛声色财货,百年光阴倏然过隙,又有谁能带了去?何如生时做些功德,散财铸福,上有益于国,下有利于民,远昭祖宗厚德,近追来世之福——你说是么?”他突然停在任季安身边,问道。
  任季安吓得浑身一哆嗦,忙起身赔笑道:“四爷说这些学问奴才们不懂,也知道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请四爷划个章程,奴才们遵谕认捐。”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胤禛略一点头,踱着步子走着继续说道:“这些话说说容易做来难。去年黄河决溃,大堤失修,这是国计民生的大事,要一百二十万银子才办得下来。我自筹九十万,向户部要三十万,户部竟然勒啃着不给。这些混帐王八,我回京自然要找他们算帐。但这一百二十万银子,却要着落在你们这些大财东身上!”
  一席话说得一众人等面面相觑,心里一千个不自在,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口和这个蛮不讲理的贝勒爷理论。戴铎因见胤祥使眼色,早抱着一卷宣纸出来,一头铺纸,一头就磨墨。
  众人被揉搓得心都紧成一团,说不上是冷是热,头上汗津津的却只是打颤儿。恰这时年羹尧戎装佩剑大踏步进来,向一脸佯笑的胤祥耳语几句,又后退一步肃然听令。
  “这还了得?”胤祥勃然大怒,脖子上青筋胀起,厉声喝命,“把那个王八蛋拿进来,请四哥发落!”胤禛没言语,只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胤祥。胤祥铁青着脸道:“池州府那个知府拿来了,方才年亮工问着他,为什么不遵钦差宪命,出告示征收盐商路桥税。他说没有奉省里的文书,还说要等朝廷旨意,单凭四爷一个札子,四爷又不管盐务,他不敢作主!这样的混帐东西,还不开销了他?”
  胤禛听了,转脸问席上众人:“你们谁是池州府的?”这时席上的盐商们早就吓懵了,一个个呆若木鸡,半晌才从第五桌上站起两个士绅,嘴唇乌青,结结巴巴说道:“小……小人们是池州府的。”
  “你们知府叫什么名字?”
  “李太尊……不不,知府官讳叫李淦——回四爷,李大老爷是……是……?”
  “是什么?”胤祥大喝道:“是他娘的老虎、豹子,能吃人?”
  那老头儿吃这一吓,口齿倒伶俐了些,颤声儿道:“是大千岁的门人……”听这一声儿,所有的人都抬起头来,任季安也定住了神,目光冷冷睃过来。
  “唔。”胤禛略一沉吟,冷笑一声道:“好嘛,带他进来,我当面问他!”
  李淦官服袍靴齐整地被押解进来。城隍庙里立刻一片死寂,只听微风扫过,远处枫林哗哗作响,近前柏涛啸声隐隐。
  天下人无不知道:“大千岁”是康熙的头胎长子,握着镶兰正兰两旗,阿哥里除了太子,是头一个封王的,十分得康熙爱重。任季安暗自舒了一口气:你不整李淦,也难整我。你整了李淦,我就顺着你,九爷也不会怪我了。
  “李淦!”胤祥看了胤禛一眼,格格笑道,“你好难请啊!头一次钦差行辕发出传票,你竟敢当面顶回来!知府是个什么鸟官儿?永定河里的王八也比你这一色人少些,你就敢抗命?是吃了什么药,或者是什么人给你撑腰了?”李淦原是皇长子胤禔最得意的贴身伴当,从小跟胤禔在家学读书,见惯了众人欺侮胤祥,压根也就瞧不起胤祥这个“淫贱种子”,只是旁边坐着“冷面王”胤禛,他不能不心存忌惮。听了胤祥的话。李淦翻着眼皮偷瞧了胤禛一眼,说道:“奴才哪敢抗钦差的命!恰那日行辕来人,奴才本主大千岁爷也发来通封书简,福晋的嫡亲侄儿要去福州,叫奴才备办东西等着侄少爷,因此恳求宽限几日……”胤祥见他一脸打擂台架势,知道他小看自己,气得咽了一口唾沫,又问道:“这个过节儿不说。钦差行辕四月就传令要各府整饬盐务、征收盐车盐船路桥税,你凭什么不出告示,不设关卡?”
  李淦怔了一下,这件事事关胤禛政令,他不能不认真对付。其实胤禛的公文一到,他就召集了当地盐商。大家都求地瞧着“任爷”的脸,不要发这个公文。今年他已向盐商私自盘索了十几万,一半孝敬了胤禔买花园,一半自己置了庄子,无论于“公”于私,他都不能不买盐商的帐。但这话断然不能出口,想来想去,还得抬出主子,因道:“十三爷,奴才的难处一言难尽,四爷的差令一登邸报,京里主子就来信,要奴才把今年年例银子送进去。池州府地面的盐税早已征过了,要是再加税,弄起民变,奴才担不起。盐务是朝廷大法,至今没见旨意也没有部文,那个地方民风刁悍,和凤阳府一样,动不动就出事。奴才小心从事,也是怕激出大变,辜负了四爷十三爷拳拳爱民之心……”
  “什么大千岁二千岁,你他妈满口柴胡”胤祥越听越气,“砰”地一拍桌子,酒盏菜盘都跳起老高。但他心思伶俐不在胤禛之下,立刻意识到自己说脱了口,口风一转厉声说道:“——三张纸糊个驴头,你好大的面子!动口就是大千岁,大哥要知道你在下头这么没王法,早他妈揭了你的皮”李淦看了胤祥一眼,神气中满是怨毒,不言声垂了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胤禛阴着脸站起身来,背着手踱至李淦面前。李淦虽然看不到他脸色,见他只是沉默,觉着一种无形的威压迫过来,心都缩成一团,竟不自禁微微发起抖来。半晌才听胤禛说道:“太子爷、大千岁,三爷,还有我和老十三这些弟弟,一父同体,一朝为臣,体戚与共。今日我在这十八地狱之前筵客,原是表我这片心,内不疚神明,外不负朝廷,上可对苍天,下可告黎民,征收盐船盐车桥路之费,实为集银修复河道,疏通漕运,这里边没有我和十三爷的私意儿——你左一个大千岁,右一个‘本主’,是什么意思?你要挑拨我们皇兄皇弟阋墙相斗么?”
  “奴才不敢……”
  “你已经敢了。”胤禛淡淡地说道:“而且当着这么多盐狗子!——年羹尧!”
  年羹尧跟从多年,深知胤禛说话声音愈淡,愈是阴毒刻薄性子发作得厉害,一点不敢怠慢,上前叉手大声应道:“奴才在”“李淦”胤禛干巴巴说道,“你这官是朝廷给的,而且来之不易,所以我不剥你的官印。但你是大哥的奴才,我瞧着就和我的奴才差不多。是不是?”
  “是!”
  “很好。”胤禛把玩着黄带郭上的汉白玉坠,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譬如戴铎高福儿,得罪了大哥,自然要请大哥处置。反过来也是同理。——十三弟,按家法办他”胤祥八字眉一展立时变得神采奕奕,笑道:“四哥说的是!年羹尧,肃了他的官服,捆到那边树上,抽三十鞭!”
  “四爷……十三爷!”
  “来吧你”年羹尧哪里由得李淦分说求情,上前只一提,老鹰撮鸡般将李淦提起,只一搡,早有几个戈什哈如狼似虎扑上来,一顿拾掇,将个五品命官扒了袍服,赤条条捆在树上,挥起皮鞭“日”地一声兜头就抽,立时便传来李淦鬼嚎似的惨叫。
  这干子士绅明知是打骡子惊马,但事在其间不能不惊,早已是魂飞魄丧面如土色。任季安眼见高福儿戴铎拿着写了“治河乐输”题头的宣纸,头一个便寻自己,一声不言语提笔在上头恭正写了“任委安乐输白银十八万两”的字样,抽了筋似的瘫在椅中。一阵阵惨嚎声里,胤禛摆手笑道:“奏乐,唱歌,给大家助助酒兴嘛!”
  须臾乐声大起。胤祥抽身出来小解,却见狗儿坎儿提着一串爆竹进来,便笑问:“你们这是做什么?”坎儿揉了揉眼,道:“咱们奔了个好主子。买串鞭炮也给狗日们的凑热闹!必?祥笑着摇头道:“留着过年放吧,已经够他们受的了。”说着便听那边歌起,却不再是丧歌,一个女子声气歌如穿石:
  仙仙乎,而还乎,而乃幽我广寒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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