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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科多暗自慨叹着,由不得仔细打量这个浑身英拔之气的年大将军。
年羹尧穿着九蟒五爪袍,外套仙鹤补服,黑红的国字脸上一双虎目炯炯有神,两道浓黑的卧蚕眉梢微微上挑,带着一股粗豪的野气。已经望五十的人了,梳得油光水滑的发辫一根杂色不见,从脑后几乎垂到地面,雪白的马蹄袖翻起,塔一样的身躯稳稳坐在雍正面前口说手比,十分干净利落。隆科多不禁暗想,这样一个人会象人传说的,是个“凶神”?他还记不记得当年那点芥蒂呢?正自胡思乱想,却听雍正说道:“亮工,你手头实有多少兵?朕有些信不及兵部说的数目。如今哪个大营都吃空额,天下老鸹一般黑,朕顾不上理会这事。
但朕用兵决心已定,打仗的事来不得半点虚假,朕要知道实情。“
“回主子话,”年羹尧微一躬身,朗声答道,“奴才节制的兵马实有九万四千七十三名,与兵部实报数额相符。奴才是主子亲手调理出来的人,从不敢在外胡为,更不吃空额,请主子放心!”
雍正漆黑的瞳仁盯了年羹尧足有移时,点头道:“朕信得及你。但罗布藏丹增号称十万铁骑,在西北纵横征战多年无人能敌,这些蒙古汉子骑术劈刺都很精,剽悍难制,所以你不可轻敌!”
“是,主子圣训,奴才当悉心凛遵!”
“要给你增兵。”雍正大约盘膝坐得太久,挪动了一下身子,蹬了青缎凉里皂靴下炕,背着手橐橐踱步,良久,才转脸对隆科多道,“你发文,山西陕西四川云南四省驻营兵马一律归年羹尧节制。”隆科多忙躬身答道:“是!”“还有,”雍正低头想了想,慢吞吞又道:“驻节榆林的平逆将军延信,手下有五万人马,叫他自带军饷移防甘肃,听年羹尧调遣使用。这样,年羹尧实有兵力有二十三四万,差不多够用的了。”
雍正说一句,隆科多躬身答应一声,又道:“名省兵马节制历来要用兵部勘合。国家用兵之时,外将应该有专阃之权,是否降旨兵部,暂停对四省兵员调动,以免军令不一,相互掣肘?”
“唔”,雍正点了点头,“就依着你意见。年羹尧,这里没有你的事了,千叮咛万嘱咐,只有一句话,康熙五十七年西部用兵,我们吃了大亏,六万山东弟子无一生还。朝廷实在是赢得起输不起了,你好歹给主子争回这个脸来!”
“扎!”
年羹尧离座起身长跪在地,仰着脸听完,干净利索地叩了三个响头,大声答应道:“奴才必在西方立功给主子瞧!”
“你跪安吧。你十三爷在府里设了水酒给你饯行。他也深谙兵法,你们谈谈,去吧!”雍正说着,摆了摆手。待年羹尧躬身退出,雍正方转脸笑道:“累你们白站了半日,这些事不是你们料理得清的,但你们听听有好处——怎么样?这样处置还算妥当吧?”
允禩听了默然不语。他一腔心思,想让允禵回去带这支兵,至此打消妄想,但又于心不甘,沉思良久,方笑道:“万岁圣心默运,已经千妥万当。不过据臣弟看来,年某虽然是能员,到底资望不足。大军兴起,粮饷要从东南各省出,年羹尧恐怕难以指挥如意。是否请万岁下旨,在京由十四弟坐镇筹饷,源源输往大营、就不至于隔断粮道了。先帝爷在时,多次言及,西北打仗,打的是粮是钱,这是最要紧的,求万岁明鉴!”雍正心里雪亮,知道允禩的用意,但听听又觉十分有理,便笑道:“这一层朕早就想过了。十三弟十四弟都有将才,叫他兄弟商酌着办这个差吧。你说的很是,西北打仗打的是钱粮,要都像山西巡抚诺敏,藩库充实,朕还有什么忧愁?”
张廷玉三个人听了不禁对望一眼。允禩却不知道图里琛的奏折,赔笑回道:“就是主子这话,依着臣弟的想头,先从山西藩库提一百万两银子送年羹尧大营劳军,朝廷通令嘉奖,借这个势,压着各地从速填补国库亏空!
“好!”雍正眼睛一亮,转脸对张廷玉道,“你这就拟旨!”
三个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说话,好半日张廷玉才跪下,低声道:“万岁……”
第十一回 雷霆作色雍正惩贪 细雨和风勉慰外臣
张廷玉压着嗓音,尽量用镇定平缓的语调娓娓奏陈了田文镜清查山西亏空的详情。他知道,雍正皇帝平日的庄重冷峻都是自己耐着性子作出的样子。其实心里大喜大怒,大爱大恨时有表露,那才是他的真性。这件事既关乎他的脸面,又关乎朝局稳定。并不像孙嘉淦大闹户部那样简单,万一措置失中,引起其余各省督抚震骇,夹着北京阿哥们之间的勾心斗角,不定闹出多大的乱子。自己身处宰辅,该怎么收拾?因此,将图里琛的奏议讲完,张廷玉一边双手捧呈雍正,又加了一句:“万岁,西边兴军才是急务。山西的事虽大,奴才以为可以从容处置,求万岁圣鉴独照!”
“唔。”雍正神情惝恍,似乎听了又似乎没有留心,细白的牙关紧咬着,凝望着前方,略带迟疑地接过那份奏章,不知怎的,他的手有些发抖:“奏完了?诺…
…诺敏有没有辩奏折子?“张廷玉回头看了看隆科多和马齐,见二人都摇头,便道:”奴才们没见诺敏的折子,大约一二日之内也就递进来了。
只是田文镜手里拿着省城商户四百七十张银两借据,加着山西藩司衙门的印信。算得上铁证如山。诺敏奏辩,也只能在失察下属舞弊上作文章,这一条奴才是料得定的。“雍正听了,咽了口唾沫,转脸问允禩:”老八,你有什么主见?“
允禩此刻千趁心万如愿:刚刚表彰过诺敏“天下第一抚臣”,你就自打耳光!
何况诺敏是年羹尧举荐的,其中有什么瓜葛很难说清,说不定像当年户部清库查帐,查来查去最后查到皇帝头上也未可知……允禩巴不得雍正大为光火,但他毕竟城府深沉,因不显山不显水地赔笑道:“臣弟以为张衡臣说的极是,这确是天下第一案。无论诺敏如何辩奏,难逃‘辜恩溺职’四个字。更可虑的,年羹尧进剿青海叛贼,粮饷是头等大事。山西巨案若轻轻放过,恐怕懈了各省清查亏空的差事,将来粮饷更是难以为继。所以,大事和急事看似无关,其实是一回事。隆科多因助雍正皇帝登极,早已与”八爷党“生分了,但他更不愿年羹尧在西边立功,将来有资格与自己争宠。听允禩这话,满篇都是严办诺敏的意思,却连一个字都不曾提及,真是好心计好口才,隆科多不由佩服地看了允禩一眼,恰允禩的目光也扫过来,四目一对旋即闪开。
“奴才以为应以急事为先。”马齐却不留心别人的心思,沉吟着说道,“还是廷玉说的是正理。这事穷追,山西断然没有一个好官,诺敏百计刁难田文镜,也绝非‘失职’二字能掩其罪的。几百万两银子,说声失察就能了事?然奴才仍以为,眼前不能大办这个案子,引起东南各省官场震动,人心自危,谁还有心思操办支应大军的事?”
雍正听了几个臣子议论,心神似乎稍定了些,回身取茶呷了一口,又坐回位上,方笑道:“你们几个都没说,朕心里明白,这里头还碍着朕的脸面.刚刚儿下旨夸奖他诺敏是‘第一抚臣’嘛,闹了个倒数第一!”他突地收了笑脸,眼睛中放出铁灰色的暗光,“照你们的意见,要么办诺敏一个‘失察’的轻罪,严办下边官员蒙蔽上宪,邀功敲倖进,贪墨不法的罪;要么朝廷装湖涂,等西边战事完了再办。是不是这样?”
“是!”四个人见雍正神色庄重,口气严厉,不敢再站着回话,因一齐跪下叩头道,“请万岁圣训!”
“二者皆不可取!”雍正冷笑着,盯着大玻璃窗阴狠地说道,“谁扫了朕的体面,朕就不能容他!诺敏这人,朕万万不料竟敢如此妄为,这不是‘溺职’,这是欺君!杀人可恕,情理难容!当初年羹尧荐他,原是见他在江西粮道上办差尚属努力。圣祖爷曾对朕说,此人徒有其表,不可重用。朕一力推荐,他做到封疆大吏,他做这事,上负圣祖,中负朕身,下负年羹尧,欺祖欺君欺友——”说着,他呛了一口气,猛烈地咳嗽两声,突然“呼”地一击案,已是涨红了脸,勃然作色道:“这样的混帐东西,难道可以轻纵?轻纵了他,别的督抚对朕照此不理,朕如何处置?”
四个大臣还是头一次见雍正发作,没想到他暴怒起来面目如此狰狞,都不自禁打个寒颤,一撩袍摆齐跪在地连连叩头。允禩原料雍正必定存自己体面,给年羹尧一个顺水人情,轻办诺敏,重查山西其余官吏,想不到雍正如此不顾情面。但这一来,恰恰和自己方才的意见吻合了,传扬出去,反而是皇帝采纳了自己的意见,这要得罪多少人?……他干咽了一下,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正寻思如何回话,隆科多一顿首道:“主上说的极是!若不是从巡抚到藩司臬司及通省官员上下其手,串连欺君,田文镜怎么会一查再查毫无成效?万岁高居九重,洞悉万里秋毫,隐微毕见,奴才佩服钦敬五体投地!既如此,奴才以为当下诏将山西县令以上正缺吏员一体锁拿进京,交刑部勘问!”张廷玉紧蹙着眉头沉思道:“这恐怕过了些。有些官员只是胁从,再说,晋北去秋大旱,赈济灾民的事还要靠他们办。拿人太多,也容易引起其余各省官员惶恐,牵动大局就不好了。”允禩却是惟愿乱子越大越好,因在旁冷冷说道:“这正是整顿吏治的时机,与皇上‘雍正改元,吏治刷新’的宗旨恰好相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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