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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条你皇上放心。你这弟弟我晓得,面儿上冷,心里头经纬分明。先头苏嘛喇姑,还有孔四贞在,她们常说起你,我那时候虽说小,也都听在心里。你精明强干,善恶分明,做事不拖泥带水,为人修边幅,阿哥里头哪个也比不了你,先帝爷晚年精力不济,这朝局其实是靠你和老十三支撑的,天地良心都在这,姐姐不说假话,先帝爷选你来掌这天下,眼力不差。”说着看了看侧身垂目不语的允禵,接着说道:“但姐姐也确实有句心里话,你太清了,晓得么?”
“十七姐!”
“你听我说,”十七皇姑咳嗽一声,“你用膳花的银子不及先帝十停里一停,也没听说哪个嫔妃你最宠爱,酒也不大吃,整日除了做事还是做事,论起勤政,先帝年轻时也不及你,这原是极好。人有一善,你记在心里还好;人有一过,你也不肯放过,这就有不足处。做皇帝一言九鼎,不能没威望,要叫下头办事人又怕又敬又爱又离不开,这一条,你不及先帝!”
雍正心里泛上一股热浪,但觉又甜又苦又带着酸涩。他望着病骨支离的十七皇姑,很想一古脑儿把心思倾诉一下,但帝王的尊严和骄傲止住了他,心里只是叹息:你哪里知道,树欲静风不止!别人不安于臣位,我怎么敢安于君位不加警惕?心里想着,辞气温和地说道:“姐姐,你说的朕都晓得了。水至清则无鱼,能包容的,朕尽力包容就是了。你且静养,等你病好,咱们好好拉拉家常!”
“姐姐是好不了了。”十七皇姑闭上了眼,喃喃说道,“我心里安慰的,老天爷有眼,哈元生犯了军法,我的小侄不必嫁给那个兔子……咱们皇族的姑奶奶,都命苦哇……都见了,都见了,只有老大、老二,唉……”她咂了咂嘴,不再说话了。
“老大”是康熙的大儿子允禔,康熙四十七年在承德因用魇昧妖法整治太子“老二”,事发被囚。“老二”便是原太子允礽,康熙五十一年被废黜禁,囚在离此不远的咸安宫——国法体制所限,十七皇姑再想,雍正也无法答应。思量着,雍正含笑道:“允禔是个衣冠禽兽,十七姐见他何益?二哥嘛……昨日咸安宫叫内务府传过话,他如今也病着。这样,我和十四弟一道儿代你去看望他,等你病好了,让理藩院再议一下他的事,瞧罢了,但有一线之明,我再不会难为二哥的。”因见十七皇姑无话,雍正便朝允禵示意。允禵会意出殿,转脸对引娣说道:“你就在这里等着,我陪皇上走走,回来一道走。”
雍正正走,听允禵说话,回头看时,正与引娣四目相对,引娣忙向雍正蹲身施礼。不料雍正乍见引娣,犹如夜半突然碰到鬼魅,吓得连退两步,踉跄了一下才站定,又揉了揉眼仔细打量,一时木立如痴,雷击了似的僵立在地!允禵从没有见过雍正这样惊慌失措的面孔,也不禁愕然。引娣见皇上这样盯着自己,倒觉不好意思的,顿时臊红了脸,只垂头不语。半晌允禵才道:“皇上,您这是怎的了?脸白得没点血色?”
“唔?唔……”雍正憬悟过来,又看了引娣一眼,把目光移开,款步走开,慢慢地,已是恢复了平静,一边走,说道:“没什么,今时朕常犯头晕病儿,一时就好了——这个丫头是你房里的?”
允禵稍后半步跟雍正漫步踱着,出宫径往咸宁宫,口中回说:“是我的丫头。”
“买来的?”
“不是。她是山西诺敏案中人,当人证送北京的。我见她无家可归,收留了她。”
“她……是山西人?”
“山西代州的,”允禵心里陡起惊觉,生怕雍正提出要引娣,因款款进辞,“当日圣祖宾天,皇上召我回京,在娘子关我与她有一面之缘,她也割舍不得我……”当下就将山神庙营救引娣的情形一长一短说了,末了又道:“皇上晓得,我施恩并不望报,就取她这份真情,索性就给她开了脸。怎么,皇上……您?”
雍正默默地听着,回头看了看尾随的一大群太监侍卫,良久,才粗重地透了一口气,说道:“没什么,你不要多心。朕看她很像前头过世了的……郑宫人,所以吃了一吓。”说罢低垂着头背着手只是沉吟。允禵见他一脸的心事,仿佛不胜凄楚,不知什么缘故,又不好多问,只得一笑劝道:“世上相貌相近的多着呢!尹继善和杨名时,见过多少面,有时我还叫错名字——皇上,这里就是咸安宫了,二哥就……囚在这里头。”
“哦!”
雍正站住了脚,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咸安宫门口。这是座落在紫禁城东北角的一座荒凉的偏宫,高高的宫墙上,黄琉璃盖瓦缝间篷生着茸茸的竹节草,宫墙上的红颜色剥落得东一块西一块,沿墙根半人高的青蒿也无人清理,冷清荒漠得活似废弃了多少年的一座古庙,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太监守在垂花门前,见皇帝和十四阿哥迤逦过来,慌得一齐下阶跪下,扯着干瘪涩滞的公鸭嗓叩头道:“奴才们给万岁爷请安了!”雍正没言声,只抬头看看蓝底镶黄满汉合壁的“咸安宫”匾额,也是多年没有装修,漆片脱落得字迹都模糊不清了。他皱了皱眉头,吩咐道:“把门打开。”
“扎!”几个太监齐声答道。
锁闭得紧紧的宫门“吱呀”一声呻吟,慢慢地被推开了。
这扇门自康熙五十一年到如今,整整十二个年头,冬送柴炭,夏送冰水,平日传递菜蔬米面,千篇一律只开一条缝,从来没有这样哗然洞开的。里头几个白头老公和陪伴允礽的废黜嫔妃,不知出了什么事,惊惶地面面相觑。废太子允礽正在书房临帖,隔玻璃窗一眼瞧见皇帝和十四阿哥厮跟着进来,顿时惊得面色雪白,手中的笔都掉在地下,颤着腿艰难地跨出书房,就门口双膝跪下,颤声说道:“罪……
罪臣允礽……恭叩万岁金安!“他伏下身去叩头,一时间双手竟支撑不起身子!
“二哥,”雍正忙上前双手扶起允礽,拉着手走进书房。他觉得允礽浑身都在颤抖,手凉得冰水里泡过似的,不禁泛起一阵阴森森的冷意,口中却道:“你坐,坐下说话。”
允禵也在惊讶错愕地打量允礽,见大热天允礽还穿着丝绵灰府绸袍子,半新不旧的起明检鞋子里露着厚厚的白布袜子,脸色又青又灰,死人一样难看,不禁心中也是一声叹息。
他和允礽是几十年的死对头,允礽太子位置一废再废,允禵不知在其中绞了多少心血,做了多少手脚。但眼见一个当了四十年皇太子的“天之骄子”变得跼蹐不安,张惶顾盼,像一个受惊的孩子似的,神经质地摆动着枯瘦的身躯,羞缩地望着雍正,允禵也不禁万分感慨。又瞟了一眼泰然自若的雍正,心想:“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有今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允禵,”雍正的话打断了允禵的思路,“今儿行家礼。你代朕给二哥请个安吧。”允禵忙应一声,正要打千儿,慌得允礽忙双手扶住,结结巴巴语不成声地说道:“这断断……使不得!皇上,您……别折死罪臣……”“往日的话不用再提了。”
雍正怅惆地望着门外,慢吞吞斟酌着字句说道,“虽说你囚在这里,朕着实惦记着。王法是王法,人情是人情,你还是朕的二哥嘛。”
允礽在杌子上僵硬地深深一躬,说道:“皇上,论起我的罪过,早该下十八层地狱的了,如今已是枯木死灰一般.承蒙皇上雨露之恩,得以苟活荣养,于颜已足。只求佛天保佑皇上龙体康泰,就是天下百姓之福,也是罪臣之福。”
“早想进来看看你的,”雍正见他这样,也觉心酸,忙敛了心神,从容说道,“事关国家体制,朕也身不由己。朕常叫人送东西进来,又吩咐不许说是朕送的,为的不愿让你给朕行君臣礼,谢朕的‘恩’。朕这点子苦心,二哥还要体谅。”允礽目光与雍正一碰,立刻躲闪开来,眼前这个皇帝当年在自己手下办了十几年差事,日日行君臣礼,如今在记忆中已渺如烟云,想人间世事颠倒迷离,电光火石如同梦幻,一边沉思,说道:“这是皇上如天圣德,我是罪余之臣,但有一日之生,即皇上雨露之赐。这些年来潜心佛学,颇有心得。晓得皇上为大罗汉金身普救众生而来。左右闲暇无事,罪臣恭抄了《楞严经》、《法华经》、《金刚经》三部,愿献为皇上寿。”
说罢起身,抖抖索索从柜顶上取下几大本厚厚一叠经本。
允禵见允礽迟钝僵板得像个吊线木偶,一副弱不经风的模样,忙上前帮着捧过来放在案上。雍正打开看时,一色的钟王蝇头小楷,从头到尾没一笔苟且随意的,有些惊世名句,旁边还有刺血圈点的斑痕,抄经他见得多了,不是虔诚到了十二分,断然不会齐整到这个份上。允礽见雍正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遂指着柜子道:“这几大柜都是我抄的佛经典籍,不过都不及这几本,往后我更用心点,再给皇上抄几部呈送,为皇上纳福。”
“二哥今年五十二岁了吧?”雍正突然觉得一阵鼻酸,“囚在这里已经十多年了,总不是个常法儿,朕想给你挪动挪动。
你原在通州置的那座花园子,偿还给你。这宫里太阴沉,你也难以活泛身子。
放你出去呢,朕也有这个心,只是怕违了先帝圣意,有骇物听。还是给你亲王名义,只不要与人来往,你就算体了朕的苦心了。“
“不不不不……噢,罪臣不敢承这个福泽……”允礽如逢蛇蝎,双手摇着道,“就……就是这样,臣很安心,什么都不缺,什么也不要,这样就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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