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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在东屋里歇了一会儿,没书可看,便随意半躺在被子上,叫过上房的三个臣子。
李卫他们三个人依次鱼贯而入,乾隆含笑示意命坐了。说道:“这一路来,还算太平嘛。早知道这样,我就单带傅恒出来了。”
“东家,”刘统勋微一欠身道:“小心没过逾的,宁可无事最好。”乾隆头枕两手,看着天棚出了半日神,问道:“你们这一路,看河南民情怎么样啊?”
李卫说道:“我看出两条:一个是‘穷’,一个是治安尚好。”傅恒道:穷,治安就好不了,又玠这话说得自相矛盾。我看这一路的村庄人烟稀少,有的人家还关门闭户。听说一窝子都出去逃荒了。饥寒之下何事不可为?”刘统勋笑道:“主子这次出巡是‘微服’。前有清道的,后有护卫的,还是很扎眼的。又玠那个快捕头在绿林里有那么大名声。他不露面,是不是去通知各路‘好汉’,不得在这时候做案?李卫不禁笑道:“这兴许是的。不过由我负责主子的安全。主子出来是察看吏情良情的,又不是缉贼拿盗。平安出来平安回去,这是我的宗旨。”
“有这个宗旨固然好,但这一来,就见不到治安真实景况了。”乾隆轻轻叹息一声,说道:“看来这里的穷实在令人寒心。王士俊当巡抚,河南年年报丰收。现在是孙国玺,自然也要报‘丰收’。不然吏部考功司就要给他记个‘政绩平平’。我原以为由宽改猛难,由猛改宽无论如何总要容易些。看来也不尽然。”说罢下炕趿了鞋走出房门。前店管挑水的伙计早已看见,忙上前问道:“客官,您要什么?”乾隆望着天上密密麻麻的繁星,淡然一笑说道:“屋里太热,出来透透风。刚才我听到东院有人在哭,象是女人的哭声——是为了甚么?”
那伙计二十出头年纪。星光下看去眉清目秀,精干伶俐。听乾隆问,叹了一口气说道:“是一家母女俩,黄河北镇河庙人。今年春母女俩饿得实在受不了,便把东家的青苗卖了。眼见就要收麦,她当家的去江南跑单帮还没回来,就逃到这里来躲债。刚才是田主找到了她们,逼着她们回去。我刚刚拦住了。叫他们有话明儿再说,这黑咕隆咚鬼哭狼嚎的,扰了您呐!”乾隆听了没言声,转脚便出二门。三个臣子在上房听得清清楚楚,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刘统勋说道:“不妨事,我跟着瞧瞧,你们关照侍卫们一声。”说罢去了。
姚家老店东院房舍十分低矮,一小间挨一小间,依次排去有二十多间。每间房点着麻油灯,鬼火一样闪烁着,有几间房里的客人在聚赌,呼吆喝六扯着嗓门叫;还有的在房里独酌独饮,都敞着门。还有几个胖子剥得赤条条地坐在院中间皂荚树底下闲磕牙。乾隆定了好一阵子神,才看见东北角房檐底下蹲着两个人,影影绰绰是女的,便徐步踱了过去,俯下身子问道:“方才是你们哭?”
“……”
两个女的蠕动了一下,却没有言声。乾隆看那年长的,四十岁上下年纪,年小的梳了一很大辫子,不过十七八岁模样。只是瞧不清面目,便又问:“你欠人家多少钱?”
“十五两。”那母亲抬起头看了乾隆一眼,叹了一口气,没再吱声。乾隆还要再问,房里一个人大声道:“甭听她放屁!”随着话音一个五十多岁的精瘦老头子出来,指着那年长的女人道:“雍正十年,她借我七两银子,加三的利,不高吧?卖了我地里的青苗又得十五两,你本该还我连本带息三十八两六钱!”他好象拨算盘珠子,说得又脆又响唾沫四溅,“侄媳妇,我也一大家子,人吃牲口嚼的,你就敢私自地卖了青苗,一走了之!三四个长工遍世界找你不见!亏你还是大门头里出来的!为啥一败落下来,就变成个泼妇!”
蹲在旁边的那姑娘突然把头一扬:“十七爷,上头有天,下头有地!我爷被抄家那年,你拿去多少银子?你原来还是我家的佃户,不是靠这银子发起来的?”乾隆听着心里一沉:原来这母女是个官宦家后裔,被抄家败落下来的。刚问了一句“你爷爷原来做什么官——”那妇人便道:“您别问,问着我揪心,说着辱没人!”又对那个瘦老头说道:“孩子家口没遮拦,十七叔您别计较……实话实说,你侄儿拿了银子进京会试去了……等他回来……”
“等他回来仍旧是个穷孝廉!”那十七叔冷笑一声,“别以为王家祖坟地气都流了你振中家,如今我们振发捐了道台,已经补了缺,比你们当年差不到哪里去!就王振中那模样,尖嘴猴腮的,一世也不得发迹!应了四回考了吧?就是个副榜,也叫你十七叔瞧瞧哇?他真的中了,十七爷往后爬着走路,给你们看!”
事情已经明明白白。乾隆听着这些刀子似的刻薄话,真想扇他一巴掌,掴死这个糟老头子!摸了摸袖子,却没有带钱,乾隆一跺脚转身就走。
“主子甭生气,”刘统勋在后边,跟着乾隆回了上房,劝道:“这种事世上多的是,公道地说,输理的是这女人。”李卫和傅恒见乾隆面色阴沉,大气儿也不敢出,垂手站在一边。乾隆转脸对李卫道:“你过去,送五百两银票给这母女俩!”
李卫答应一声转身就走,傅恒却叫住了,对乾隆道:“主子,咱们送她这么多银子,得招多少闲话?回头由奴才关照地方官一声就结了。”李卫叹了一口气,说道:“这都是田文镜在这里作的孽。这样吧,我回京给这里县令写封信,叫他带点银子周济一下王振中家。”乾隆听了无话,便命他们退下。他也实在是乏了。
乾隆取出一部《琅环琐记》,歪在床上随便翻看着,渐渐睡着了。忽然从店外传来一阵铁器敲击声。乾隆大声叫道:“侍卫,侍卫!快快!”……说着一骨碌坐起身来。
候在外间的三个臣子听乾隆喊叫,一拥而入,李卫问道:“皇上,您这是……”“没什么,梦魇住了……”乾隆自失地笑笑,“外头在做什么?铁匠铺似的,这么吵闹人!”刘统勋便道:“奴才去瞧瞧。”乾隆一摆手说道:“左右我们要走了,结结帐,叫他们准备着马匹行李。”
刘统勋答应着出来,到门面上一看,只见店门口里三层外三层都是看热闹的人,老板和几个伙计在柜台旁围着一个和尚,似乎在求情告饶。刘统勋看那和尚时,比常人高出一头,脸黑得古铜似的,前额、颧骨、鼻子都比常人高凸,紧绷绷的块块肌肉绽起,闭着眼拿一只小孩子胳膊粗的铁锤敲着铁鱼,聒噪得振耳欲聋。刘统勋见那铁锤足有几十斤重,心下已是骇然。再看那铁鱼,更是大吃一惊,足有四号栲栳大小,足有三百多斤!刘统勋见老板只是对和尚打躬作揖,也不知求告什么,便上前扯住一个伙计拉到一边,大声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化缘的!”
伙计一脸怒色地盯着那和尚,咬着牙答道:“一张口就要三十两银子,问能少一点不能,立地就涨到五十!日他娘这秃驴,忒煞地欺负人!”
敲击声突然停住了。那和尚用瘮人的目光看了伙计一眼,打一稽首问道:“阿弥陀佛!你这小厮方才说甚么?”
“我们就这么大门面,一年也就八九十两进项,都给了你去,我们喝西北风?”小小伙计狠狠地盯着那高个和尚:“我方才是骂你来着,日你娘的秃驴,你忒欺负人!哪有象你这样化缘的,生铁佛,你懂不懂?”这时乾隆已从后院出来,几个侍卫看这阵势,都装成里院房客看热闹,将乾隆挤在正中间。李卫听说这就是江湖上有名的生铁佛,知道今儿遇上了劲敌,只是不晓得他是冲乾隆来的,还是冲这店来的,顿时一阵心慌,额前渗出细密的汗珠来。
店老板脸色煞白,只是苦口央告:“大师……实在是拿不出这许多。好歹大师高抬贵手,我们就过去了。”“善财难舍,舍不得也成。”和尚嘿然说道,“老僧知道你的家底,你不肯舍,就是不肯超度自己。我也不动手,只把这铁鱼敲烂在这里!”外头这时人声哄哄,就有人喊:“揍死这黑秃驴!”那和尚也不理睬。老板身边两个伙计气急了,上前搬柜台上铁鱼,下死劲拽着,那铁鱼才动了动,生铁佛用手一按,那铁鱼肚子底下的铁牙已嵌进木头里。
“姚掌柜,不要跟他说好话了!”站在刘统勋旁边那伙计怒气勃发,上前一把推过掌柜的,说道:“他不是冲你,是寻我的事的——生铁佛,晚辈小鱼儿今儿得罪了!”遂拿起柜上的鸡毛掸子,轻轻一挥,那硕大无朋的铁鱼竟象尘埃般拂落在地下,“砰砰”一声几块砖都砸裂了!
第十章 吴瞎子护驾走江湖 乾隆帝染疴宿镇河
“小鱼儿”突然露出这一手功夫,店里店外的上百人先都惊得一怔,随即爆发出一阵喝彩声。乾隆见这后生就是昨晚和自己说话的挑水伙计,心里不禁一震:这么一个小城,如此一家小店竟藏龙卧虎,有这样的异能之士,而且这么年轻!那和尚怪声怪气一笑,说道:“到底把你的真相给逼出来了!后生,你不是佛爷对手。你师傅是潘世杰吧?带我去会会!”
“师傅浪迹天下,小鱼儿也不知他在哪里。”小鱼儿嘻地笑道:“你和我师傅有什么纠葛,冲我讲,父债子还。”生铁佛深陷的双眼盯着小鱼儿,说道:“只怕你承受不起。姓潘的没有走远,就在附近养伤对么?”说着举掌就要拍下。乾隆正要命侍卫们上去擒拿,却被李卫在旁拽拽袖子,耳语道:“主子,这是黑道上的恩恩怨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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