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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逃至山西仍没有立起自己的营盘,所以才出此下策。她的如意算盘:头一件,她想趁朝廷在西南用兵时,在北方截下军饷,作招兵买马的费用,或者送给当地土匪,谋求一块立足之地;第二,她想藉此制造声势,告诉天下她还没有死,没有败;第三,给她的残兵败将鼓一下士气。虽说此事很大,却只不过是鸡鸣狗盗的行径,对于我们朝廷的大政井无太大的妨害。”
“鄂尔泰说得很对!”张廷玉道:“确实是鸡鸣狗盗行径,不得已的铤而走险。用一句江湖上的话,这叫‘稔秧’,并不能显出她的大志和实力,反见其小家子气。这个数目大,如果是六十五两银子,邯郸府自己就处置了。”他拈须一哂,又道:“六十五万两,那是四万多斤。发散、埋藏、搬运都不好办。她‘一枝花’,吞得下,消化不了!招兵买马?邯郸、长治、彰德去年都是兔税府郡,今年又丰收在望。人不饿急,谁造反?依着奴才见识,可以叫刘统勋去走一遭,那是三省之交,由他一体筹划,可以省些事。有邯郸一府之力,办起来绰绰有余了。”讷亲说道:“邯郸府境内出这样盗案,不处分不好。他已经在折子里请罪察拿。”
乾隆想了想,说道:“处分是为了警戒效尤。邯郸这事是由外地大盗流入作案的。他们府的责任在于边远地域防护疏忽,这件事不要张扬,只要破案快,连高恒黄天霸等人朕也不处分。”“要限期破案。”傅恒说道:“在期限内破案方可免议。”乾隆点点头,说道:“那就三个月吧!这是军饷,失落了要按军法处置——你们跪安,由傅恒传旨刘统勋,将这里议的情形通知他。叫他尽快登程去邯郸破案!——讷亲送两位老丞相,然后再回军机处当值。”
乾隆目送四人出殿,这才吩咐更衣,吩咐卜孝,说道:“去慈宁宫问问,太后老佛爷歇了没有。要已经歇下,朕今儿就不再过去请安了。”坐着发了一会子呆。意马心猿地总觉心绪不宁。想寻个人说话,又无人可说,叫过王仁,说道:“你传旨给军机处,叫翰林院编修纪昀从明日起补入军机处,为军机章京,专门侍候草诏事务。”
“扎!”王仁答应一声起身便走。乾隆又叫住了笑道:“这不是急务,何况此刻讷亲也未必就在。朕怕忘了,你明日去办就是了。”
“扎!”
乾隆不再言语,抽过一份奏章看时,是庆复递来的折子。他偏腿坐在炕沿上提笔加批,疾书道:
此等调度细务皆尔与张广泗之责,屡屡絮言于奏牍,岂不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语耶?军饷之事高恒另有差事,已有旨着尹继善统筹之。尔与张广泗应廑念朕宵旰焦虑于金川,当精心布置,速为荡平。尔进川数月,留连徘徊,似有所待,又似畏敌怯战乎!朕甚厌之,钦此!
又朕近日将密地出巡外省,察视吏情民风,归后将奉母后往避暑山庄,秋狩木兰等事,战事有胜,则红旗报捷来,若有如此琐碎文章,勿要再奏。钦此!
他吮了吮嘴唇,仿佛品评滋味似的又看了一遍,刚刚折好,卜孝进来道:“老佛爷去了钟粹宫,瞧主子娘娘的病去了。”
“瞎!”乾隆脚跟微微一顿,皱眉一叹,不再说什么,抬脚便出了养心殿。
乾隆到了钟粹宫才知道,不但太后在,贵妃那拉氏、慧妃高佳氏、纯妃苏佳氏、淑妃金佳氏、忻妃戴佳氏、嫔汪氏、陈氏、富察氏还有十几个答应、常在都在皇后礼佛的小佛堂东正殿里。满院灯烛辉煌,人来人往,只是脚步都很轻。西廊下几个太医聚在一处,用极低的声音商量着什么。乾隆也不理会,几步跨进正殿,正在和太后钮祜禄氏说话的几个妃子立时住口,自那拉氏以下“唿”地跪了下去。
“雅静!”乾隆对众人道,瞥了一眼半躺在榻上闭目不语的皇后,上前给太后打千儿请安:“儿子那边见人、办事来迟了些儿。老佛爷安好?”太后轻轻叹息一声,说道:“我们来了有一会子了。皇帝起来吧,今晚来的人太多,皇后有点支撑不住,是我叫她息一息,我们这就去呢?”乾隆这才走近皇后,轻声道:“我来了,就坐你身边,你不要睁眼,不要动,只管歇着。”拉起皇后手时,觉得她灼热滚烫,脸色立时变得忧郁阴沉起来。
皇后颤缩了一下,很费力地慢慢睁开眼,一双黑漆漆的瞳仁盯着乾隆,一眨也不眨,她蠕动了一下身躯,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像是想哭,却又苦笑了一下,细若游丝地叹息一声,说道:“唉……皇上……恐怕我侍候不成您了……”
乾隆紧紧握着她那温柔的小手。他觉得皇后身子在颤,他自己的身子其实也在颤,眼中汪着的泪在眼中来回滚动,终于抑制不住,似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淌滚不止。哽着嗓子道:“这是什么话……小玉儿又胡思乱想了……秦媚儿不是带着你的八字去求问过铁算盘罗笑辂么?你至少还有二十五年阳寿呢!”边说边用帕子拭泪。
皇后听了嘴角吊起一丝微笑,闭着眼任凭泪水纵横,只不言语。太后见他夫妻说话,众人在旁不便,便过来慢慢说道:“孩子,不要尽想短的……你的八字儿好着呢,一向又吃斋念佛,佛祖定会祜护你的……我们去了,你和皇帝说会子话,别太劳神,往宽处想,啊……”说着嗓音也有点发哽。乾隆使了一个眼风,早过来两个太监扶着太后慢慢去了。一时大殿里除了贴身侍候的几个宫女肃立在暖阁外,只剩下乾隆和皇后两个人一坐一卧默然不语。
“皇上……”富察氏的精神似乎略好一些,脸上的灼红也消退了一点,粗重地呼吸几口,睁开了眼,微喘着道:“老佛爷和你的心,我都知道,只是大限到了……任谁也挽回不得。恐怕只是一两天的事了……”乾隆握着她的手轻轻晃了一下,勉强笑道:“你是这一时不受用,在枕上乱想的。赶明个好了,朕刮你的鼻子呢!”心中一酸,便忙住口,又过了移时,叹道:“这阵子朕事情多,又撂不开手。没得空过来和你好生说说话,你就心里乱折腾……过几日你大好了,朕带你木兰狩猎去,还要下江南或就近儿在黄河北走一走也成!我扮乞丐,你扮个乞丐婆儿——你不是说过,真想扮个乞丐婆儿陪着我,自自在在在乡里转转的么?”富察氏神往地听着,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不一会,目光又黯淡下来:“那多好!可那是下辈子的事了……要到路上了,我不喝那碗孟婆汤,还要记得你,记得这辈子……皇上,您呢?……”
“朕也是!谁喝她那碗汤呢?渴死也不喝!”乾隆怜爱地抚着她额头的秀发,满心悲酸,只笑着落泪:“咱们不说这些了,说些高兴的不好么?”
富察氏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乾隆立刻伸手要茶,在枕边用汤匙喂了她几口。皇后满足地一笑,闭着眼道:“是……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我在想,你那时还是世子,到我们家和老爷子说事儿,放着事不说,去看我绣花儿,又给我描样子……针刺了我的手,血滴在绫子上,你就便儿画成赤水云和梅花……若能老是那样子,一直保持到永远,该有多好!你送的过冬蝈蝈儿,我和傅恒侍候了它三年,它死了,我还哭了一场呢……”她轻轻说着。空寂的殿中,她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清晰得像耳语一样,“这些皇上你都要记住,你可不能忘……还有你答应过给我‘孝贤’的谥号,你也不能忘。你忘了,我可伤心死了……”她没有说完,乾隆已经捂住了她的嘴,笑着叹道:“说着说着,你又谈到这个题目儿上来了!你这人真是的……”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扬脸道:“叫秦媚媚过来!”秦媚媚一直就在丹埠上鹄立听命,听这一声,几步跨进殿来压着公鸭嗓儿打着千儿说道:“主子爷,奴才侍候着呢!”
“嗯,这样……”乾隆沉吟着说道:“你明儿传旨内务府,皇后身子不适,这期间宫中戒杀生。除了老佛爷,各宫一概斋戒。原定的每日从东华门赶进来的活牲口,一概放生。”
“扎!”
“这是第一条。”乾隆又伸出一个指头,“第二条,传旨军机处,今年不勾决犯人,现有在押的人犯,叫刑部甄别,可悯可怜的,情有可原的,减一等发落,年过五十的不流放。”
“扎!”
“叫傅恒家到大觉寺建醮。”乾隆又道:“给佛祖许愿,皇后病愈,朕捐一万两黄金庄严宝刹。”
“扎!”
待秦媚媚退出,乾隆见皇后己安详睡去,便命人点上息香,自己和衣歪在她身边,望着殿顶的藻井只是出神,听着身边皇后粗细不匀的呼吸,多少往事在心里不住翻搅:什么刺绣呀、蝈蝈呀已经淡忘了。只记得当时还未订亲一处玩耍时,自己曾悄悄向小玉儿诉苦说‘三哥①不怀好意’,小玉儿一脚把一块鹅卵石踢进池塘,说‘龙生九种,种种有别。三爷我见过,一脸轻浮自大愚昧昏愦相,不过是一头猪!万岁爷怎么会扔掉你,看中他?你自小心别叫猪咬了去就是!”……好像就是那天,自己将她引为红颜知己,对天暗誓,永不亏负了她!在此以后的年月里,富察氏聘入雍和宫,又进毓庆宫,再入钟粹宫,由世子妃而贵妃,而皇后,助夫治内,慈俭仁厚,上孝下恤,朝野内外都晓得她是当今的脱簪姜后。别的固然无可挑剔,自己在外招蜂引蝶,拈花惹草,她那份“不妒心”就少见稀有……如今看来,身边这位“知己红颜”真的到了末路了……思量着,乾隆双颊已满是泪水,正要拭时,身边皇后轻声惊呼:“你,你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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