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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法不一,败得很惨似乎无疑。奴才已经屡次请旨出征金川,反复思虑,君父有忧臣子不解,即非忠臣;只要主上下旨,奴才立刻前赴杀敌,现在奴才是枕戈待命——奴才不想立军令状,主子给奴才调兵之权,调岳钟麒为副,一年为期,送一颗人头回北京,不是莎罗奔的,便是奴才项上这颗!”他说着,抖着手从袖中抽出那三封信,躬着身子双手呈上,声音中哽咽不能自控。“奴才读这些信,心中真是悲苦难言。讷亲欺君的事如若坐实,是社稷之耻、君父之辱,奴才是他朋友,也觉羞颜难当!”
他语言颤抖、容色惨淡,竟是如泣如诉,饶是刘统勋心如铁石,纪昀乐天诙谐,也都听得心中起栗,又不知信中都写了些什么,都睁大了眼,痴呆地看着乾隆。
大约因为有预感,心里有准备,乾隆的神态比昨日镇静得多,只是面色有点苍白。看信却是看得十分认真,也是将三封信并排摊开,参照比较着读。三个人在旁正襟危坐,却不敢看他,都把目光凝瞩在御座后边的条幅字画上。偌大养心殿,静得只能听见殿角自鸣钟沙沙的走动声。傅恒觉得自己的心缩得紧紧的,连气也透不出来,偷瞟一眼乾隆,却见乾隆皱眉沉思,不像是雷霆大怒即将发作的模样,遂悄悄换了一口气,却见王耻步履橐橐回来缴旨,抑着公鸭嗓子躬身说道:“主子,赐张廷玉的诗已经送去。张廷玉的二儿子张若澄随奴才进来谢恩。还有派去奉天的军机大臣汪由敦也奉旨回来了,递牌子请见呢!”
“不见!”
乾隆脱口说道。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失望、沮丧和愤怒,几乎同时就改变了主意,咬着牙强笑道:“汪由敦才上任不久,他是军机大臣,该进来一处议议的——叫张若澄也一并进来吧。”他把信折叠起,想了想,提起朱笔在上面一封批一行小字“以下三封函已经御览,仍交傅恒存”递给傅恒,说道:“本来经朕看过要缴皇史箴的。且存你那里吧,可以参酌军务……”因见汪由敦和张若澄进来便不言声,待二人行过礼,问道:“由敦,一路辛苦了,身子骨儿还挺得来?”
“巨犬马之躯,何敢当圣躬垂问。”汪由敦忙笑道,“奉天将军康克己、提督张勇,还有驻奉天的简亲王喇拨、果亲王诚诺、东亲王永信、睿亲王都罗送臣到十里亭。托臣代为请安,另送方物贡献求臣代转——这是他们的请安折子和贡单,请皇上过目。”说着,将一叠黄绫封面的折本捧递上去。
乾隆“嗯”了一声,抚了抚那些折本,说道:“故宫修缮差使办得好,皇陵培土植树,周围的护墙也都起来了,康克己和张勇前几日都有折子进来,着实夸奖你勤谨廉重,耐烦不畏苦,他们底下私嘱你的,还有什么话说?”汪由敦道:“几位王爷只是仰谢天恩,没有别的话。张勇私下里跟臣说,东北没有野战。罗刹国在外兴安岭偷猎偷人参,康克己派了一营兵就赶走了他们。他心里有点发急,说两代父子受恩,厮杀汉不打仗,没法图报。叫臣看金川战事用不用着他,得便儿跟皇上撞撞木钟。”乾隆问道:“张勇是张玉祥的小儿子吧?”
“回皇上,他排行第四,下面还有个弟弟。”
“张玉祥怎么样?还能走动不能?”
“他已经快九十岁了,还能骑马,就是口碎,一说就是一两个时辰,插话都插不上。夸他的马、夸自己的身子骨儿,骂儿子们不中用……”
傅恒是见过这位功高勋重的老将军的,想着他须发雪白,指手画脚咄咄而言的样子。嘴角掠过一丝笑意,忙又敛了。却听乾隆说道:“盛京是我朝龙兴之地,又近罗刹国。朕历来十分留意的,最怕中原奢糜风气染了那里。看来尚武精进的志气还是没有磨倒。想撞木钟出战的将军,中原连一个也没有——你是专管盛京营务军事的军机大臣,写信告诉张勇,叫他着意练兵,国家有的是用他的地方。你坐下——若澄,你是代父进来谢恩的?”
“是!”
张若澄不防话题陡然转到自己这边。略一怔,忙叩头道:“皇上赐诗嘉慰老臣。张廷玉率阖府老小望阙叩谢隆恩,遣不肖代父给万岁爷叩头。”
“他精神还好吗?回去进餐了没有?”
“家父见过主子,精神颇好,午饭比平日还略多吃了点。和子弟辈说,主上优渥隆眷之恩,都靠着儿孙辈努力报效了!”张若澄说完,又复连连叩头。乾隆漫不经心地听着,用手指醮了茶水在案上画着什么字,不冷不热说道:“张廷玉和张玉祥一样,都是圣祖爷手里使出来的。廷玉没有野战功劳,能封到伯爵,很不容易的。当初世宗爷封他,朕还小,在旁边学习听政。隆科多说文臣封爵无例可循,世宗爷挡了回去,说‘张良也没有野战功劳。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张廷玉公忠勤能,佐朕敦文教化,功劳不可泯没。’这话至今言犹在耳呐——你且跪安吧,好好侍奉他,叫他也好生自珍保重……”
张若澄退出去了。几个臣子都还在咀嚼乾隆这番话,一句一句地听,都是温馨和熙的抚慰,但串连到一处,都觉得意深不可测。他们都是千选万挑出来的人中英杰,天分极高城府又都格外深。品味着这种冷峻的警告,都打心底泛起一阵寒意。只汪由敦不知前后首尾,又耐不住岑寂,在杌子上躬身笑道:“张廷玉真是有福,际会圣主盛朝协理政务几十年,善始荣终。臣在奉天就见到重申张廷玉配享太庙的谕旨,心里感奋得不得了。臣是个武将出身,得蒙拔擢跟了圣明主子,也要努力有为——”说到这里,突然觉得傅恒暗地拉了一下自己衣角,他也是机警过人的人,略一顿,已是改了口气,“也要作一个张玉祥、张廷玉这样的臣子!”纪昀刘统勋先听着,都暗自为汪由敦担心,听他突然夹进去一个“张玉祥”,驴唇不对马嘴地收住,都觉意外。看看乾隆,井没有不预之色,才都略觉放心。
“傅恒,你拉汪由敦做什么?”乾隆早已一眼看见,一哂说道:“朕心里再烦恼,也还是清明在躬,汪由敦不知前情,率性说话,朕再不至于怪罪他的。”
傅恒万没想到这点小手脚也被看穿,又臊又怕,涨得满脸通红,忙起身谢罪道;“皇上洞鉴万里,奴才的小心思难逃圣明烛照……”汪由敦兀自不明白“不知前情”意指云何,急速转着念头用目光询问刘统勋。刘统勋和纪昀却都咬着牙,漠然注视地下清亮如镜的金砖。
“朕是何等之累!”乾隆长舒了一口气,目光望着殿顶的藻井,好像寻找着什么,又孩子似的无可奈何地垂下了头,“你们不论职分大小,或管一部,或理一事,甚或总揽全局,也还是个‘赞襄’。天下事,无论官绅士农工商,山川河流地土,大担子还是压在朕一人身上。昨日祭天坛,祭文起首就是‘总理河山臣弘历’,朕听礼部官员朗诵,觉得竟无一字虚设!”他呷了一口茶,俯仰一动,平抑着心中如潮的思绪,又道:“承平是好事,承平日久,人心懈怠,百姓富了还想富,穷的巴望富,官员的心不在官差上,都扑到了银子上,这里的烦难几人能知几人能晓?文官爱钱,武官怕死,都爱钱都怕死,有了钱还要刮,刮百姓刮朝廷,人心都被钱蚀透了,俊才变成庸才,庸才变成蠢才,变成猪狗!昨天的话,想起来字字惊心……”
他盘膝坐得太久,欠动一下身子,自失地一哂,说道:“上下瞻对,金川两征,花银子一千多万,折三四员上将,还杀一个宰相,再派一个首辅,居然照例再来一遍!花在黄河漕运上的钱比圣祖爷高出两倍,仍旧泛滥、淤塞,还有奇的,安徽芜湖道吴文堂,藩库里领了赈灾救命的银子,先放高利贷,居然先收利息,只拿着利息去放赈!德州还有个县令皮忠君,这么好的姓名,从盐茶道衙门借银子与入合伙贩瓷器,运河里翻船赔了,又从山东藩库借出银子,放高利贷,也用利息还国家亏空。军政、民政、财政这么拆烂污,做臣子的不替君父分忧,一趟一趟登殿奏本,算计着要身后配享太庙,答应了还不饶,还要朕写字据为证颁发天下!真不知道张廷玉怎么想的。朕若不愿他进太庙,就是进去了,朕难道撤不出他来?!”他不屑地一笑,对纪昀道:“晓岚,你草拟给张廷玉的旨意!”
四个人早已听得惊心动魄,背若芒刺坐不安席。纪昀答应一声“是!”忙趋身到案前,提笔,手儿自微微颤抖。
“这样写——”乾隆脸上毫无表情,声音枯燥得像干透了的劈柴。“昨日面朕,观尔身体尚属健泰,精神亦复矍铄,虽以一己私名晓晓于君父之前,尚有可原之情。朕体念老臣,款存体面,既许配享之典,且赐诗以纪此盛。而乃不知感激朕优渥隆眷爱养元臣之恩,惜咫尺之遥,不肯亲躬来谢,侮慢蔑君至于此极!朕能予之,卿独思之,朕不能夺之耶?——派……王礼去给他宣旨!”
傅恒刘统勋汪由敦听着这道旨意,都如平空一声焦雷,个个吓得面如土色。张廷玉弱冠入幄参赞机枢五十年,为相四十年,忧谗畏讥勤慎小心,公忠廉正朝野皆知。从来皇帝诏书,臣下口碑都是褒扬奖赞,待垂老之年,为争配享太庙,这个身后名分,一个筋斗竟折到这个份上。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身历其境才品出味道。在死一般的岑寂中,汪由敦衣裳一阵窸窣,离座伏身叩头,说道:“臣请万岁收回成命!”
“嗯?”
“请皇上为张廷玉稍存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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