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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昼兴犹未尽地咂咂嘴,对纪昀道:“晓岚,咱们进去。”
行宫没有甬道,大小错落的殿宇亭阁都是请江南山子野按苏州园林格局建成,一路沿湖朱栏长亭衔接,栏边长板相连,随时可坐可依。卜义带着二人曲曲折折逶迤而行,随手指点着那里是正殿“日升殿”,是皇上接见大臣处;左边“月恒殿”,是皇后居处;右边“星拱院”,是那拉贵主、陈妃何氏魏氏嫣红英英起居;星拱院向西仍叫慈宁宫,是太后住着……说着已见王耻笑嘻嘻迎了出来,便道:“这回廊向西那座压水亭子是仿北京老廉亲王书房造的,皇上日常就在这里批折子见人,叫‘长春轩’。”说话间王耻已到跟前,急打个千儿说道:“二位爷进去动静轻些,皇后在轩里弹琴,皇上在那里吟诗呢……”二人略一定神,果然听见琴音叮咚清越掠水而过,轩外庞廊站着一个不足三十岁的青年官员,形容孤峭消瘦面色苍白,戴着六品顶戴。见弘昼盯着他看,纪昀小声道:“窦光鼐。二十二岁中一甲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现在跟我在四库全书上行走。头一份弹劾高恒的折子就是他写的。”弘昼点点头没言语,便听琴音袅袅中乾隆吟道:
草根与树皮,穷民御灾计。敢信赈恤周,遂乃无其事。兹接安抚奏,灾黎荷天赐。控蕨聊湖口,得米出不意。磨粉搀以栗,煮熟充饥致。得千余石多,而非村居地。县令分给民,不无少接济。并呈其米样,煮食亲尝试。嗟我民食兹,我食先坠泪。乾坤德好生,既感既滋愧,愧感之不胜,遑忍称为瑞。邮寄诸皇子,令皆知此味……代代应永识,爱民悉予志……
纪昀听着,这诗就温婉藻饰上说,无论如何算不得佳作,但乾隆句句吟来,悲酸矜悯之情溢于言表,尤至‘我食先坠泪’一句,心凄心颤出于至情至感,听得纪昀和弘昼都心里一阵酸凉,眼中滢滢泪珠欲垂。正凄楚间,乾隆在轩内说道:“你们三个都进来吧。”于是弘昼打头,纪昀窦光鼐随后鱼贯而入。
窦光鼐还是头一次离得乾隆这样近,寻常像这一等官员都是匍伏在地,头也不敢抬,大气也不敢出,他却恭敬叩了头便长跪挺起身来,见迎门一张硕大宽阔的木榻上乾隆盘膝而坐,榻上矮桌卷案。垒垒叠叠垛的都是文书奏折,还放着几只小黄布袋,都可只有通封书简大小,中间还摆着一个深口宽沿的大碟子,里边的黑米煮熟了,吃得还剩一少半,犹自微微冒着热气。皇后却不在外间堂内,窦光鼐留神看时木榻北边一色明黄纱幕墙隐隐微风鼓动,才想到是一纱之隔皇后在里边屋里。
乾隆见他这样瘦弱身躯,跪在自己面前毫无愧作畏缩之相,不禁暗想:“此人胆大如斗。”却先不理会他,对弘昼道:“这么远的道儿,难为你一路不停赶来,也不住驿馆,叫人整日放心不下。兄弟你这放浪不羁的性子几时才能改?”说着挪身下炕,亲自扶起弘昼,对纪昀说道:“你也起来坐着。”却不理会窦光鼐,又命王耻:“给你五王爷和纪大人上茶!”仿佛看不够似的,上下只是打量弘昼,说:“似乎瘦了点,不过精神气色看去还好。”
“皇上气色没有臣弟想得那么好。”弘昼接茶不饮,轻轻放在几上,也是一脸兄弟亲情盯着乾隆,“我是个没头神,住驿馆太嘈杂热闹,地方官上手本参见说话,都是些屁。我也真不耐烦听。走一道儿住千店听小人们议论钱粮,评涉朝臣忠好好歹,说家务甚或听泼妇敲盆子骂街,我觉得比在驿馆里迎来送往听请安说奉迎官面话要受用些子。”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连满面正色的窦光鼐也不禁莞尔。
乾隆笑了一阵,恢复了常态,指着那盘子黑米,说道:“这是安徽太湖县唐家山百姓的口粮,窦光鼐送来的。今天单独名见光鼐,也为说这件事。不但朕,皇后,除了太后老佛爷,所有后妃每人一盘,都要吃下去!朕和皇后两份,皇后身子弱,朕替她进,还没有进完……午膳还接着进黑米,朕要永世记着这米的霉味……”说着深长叹息一声,“那些黄袋子里也是黑米,由内务府分赐诸王贝勒,看着他们吃完它!”他说着,几人已听见皇后在内间隐隐的啜泣声。
“皇上此心乃是尧舜之心。”纪昀听得鼻酸,已是坠下泪来,拭泪跪了说道:“太湖县鱼米之乡,乃至百姓受此饥馁,这是宰相之过。求皇上把剩余的米赐臣,臣吃完它,皇上您就不必亲自再吃了……”说罢连连顿首,膝行数步端起宽边盘子,手抓着塞进口中,一边嚼一边流泪,一粒一粒都拈起,吃完了它。窦光鼐直挺挺跪着,也是热泪横流,暗哑着嗓子道:“臣奉召见,原是预备着承受皇上雷霆之怒的。皇上体天恤民之心烙于九重苍穹,仁心已被饥寒草民,臣心里真是感愧无地!‘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罗绮庭,偏照破亡屋’。以此心治天下天下无不可治之事!”弘昼也心情沉重,点头道:“我从内黄过,内黄百姓有吃观音土的——当然是为数不多。但臣弟想,为数不多也不可轻忽。”
“粮食放霉发黑才分给百姓,要追究地方官失职责任!”纪昀吃惯了肉的肚子,多半盘霉米下去五内不和,恨恨地说道:“为富不仁的劣绅,要榜示四乡羞辱他们!”
乾隆听了点头,说道:“窦光鼐,朕读过你的殿试策论。学问很好,字写得也好,硬直了些,没有点进三元传胪,也为辞气显得激烈,少了雍容之气。你还很年轻,朕寄厚望于你,不要在四库上行走了,回都察院办差,专管民间采风的事。叫你进来不为让你看朕进黑米膳,是给你密折专奏之权,替朕‘偏照’一下破亡屋。”王耻听着,已从大顶柜上格里取下一个镀金页子包镶的小明黄木匣子,捧过来递给窦光鼐,说道,“这把金钥匙窦大人您收着,一把留主子爷那儿,有奏事折子不交军机处,送内务府直呈皇上。密折一定自个亲自写,批下去的朱批看过之后要回缴皇史处存档的。请大人记好了。”
“谢皇上恩!”窦光鼐将匣子放在地下,深深叩头,说道:“臣尚有要奏的话。高恒钱度狼狈为奸,贪读收受贿赂肆无忌惮,求皇上早下明诏交付有司严加审谳,以正官缄,示天下至公至明之心!”
乾隆笑着点点头,说道:“你在扬州上的折子朕已经看过。不要着急,要查出与案子有关联的并案处置。今日还要议别的事,你且跪安,有什么条陈只管写折子奏上来,朕自有曲处。”窦光鼐像抱着襁褓婴儿一样怀着匣子躬身却步退了出去。乾隆望着他的背影,说道:“这是个憨直人,巴特尔跟朕说,每天早晨天不明他必到行宫外望阙行礼的。朕原以为他有些矫情,看来不是,是性子迂了些,不要磨了他的棱角,好生栽培,这又是一个孙嘉淦史贻直呢!”
纪昀忖度,弘昼亲来南京,绝非只为送朵云,必定还有造膝密陈的事,自己不宜听也不愿知道,因见有话缝儿,忙将张老相公家抄出崇祯玉牒的事奏了,沉吟着说道:“刘墉提审张某,臣在一旁见了这人,是个七十岁上下的龙钟老人。年纪无论如何和崇祯的儿子对不上。民间有些人喜爱收藏孤本杂书,不分优劣良莠。明末乱世,李自成把北京紫禁城砸得稀烂,有些文书字画档案失散出去,他收藏了是有的,既没有邀结党羽散布谣言,也查不出与江湖帮会如易瑛等人有涉,以臣之见,似可不以逆案料理,以免有骇视听。”
“朕看这件事未必像你奏的这样寻常。”乾隆大约是累,脸色苍白带着倦容,轻轻啜着茶说道:“这十几天除了批折子见人,把江南图书采访总局查来借来的禁书也随意浏览了几部,有些书说妖说邪朕不介意,有些书读来令人触目惊心。华亭举人蔡显写的《闲闲录》你读了没有?他的《咏紫牡丹》句说‘夺朱非正色,异种尽称王’,称戴名世是旷世‘绝才’,南明唐王流窜福建,书中纪事都用永乐年号!视庭净不过一个区区秀才,妄自编写《新三字经》,说元代‘发被左,衣冠更,难华夏,遍地僧’吴三桂降我大清说是‘吴三桂,乞师清’,还有一位老遗民家里搜出三藩之乱时吴三桂的起兵檄文,这个张老相公家藏朱氏玉牒,恐怕未必只是藏藏而已吧?”
这几本书纪昀一本也没有读过,他因乾隆原有旨意,征集图书不分门类所有忌讳一概不追究,有利于民间踊跃献借图书。乾隆这一说与前旨大相径庭,要追究藏书家眷明反清和攸关华夷之辨的悖谬狂妄字句了。这样以来,不但与前面旨意出尔反尔,治起罪来也都要按“大逆”律条穷究酷刑惩治,谁还敢献书?他嗫嚅了一下,鼓起勇气说道:“收上来的书太多了,现在不但文华殿、武英殿也快要垛满了。有些书是前明遗老著述,于本朝确有不敬之词,有些山野愚民不通史鉴不识时务见书就献,以图邀好地方官,其中固然有膺妄狂悖之人,难免也有无心过错的,似乎不必一一穷治,以免人心有所自危。”他想了想又加一句“易瑛一案兵连祸接,扰乱数省,公然扯旗聚众抗拒天兵征剿,皇上如天好生之德,尚有矜悯全命之旨,也不穷治党徒。比较起来,也似不宜追究收藏谬书的人。”
“那当然是有所不同的。”乾隆说道,“治天下与平天下攻心为上,治术次之。信奉白莲红阳教连易瑛在内都是被逼无奈挺而走险,愚昧无知芸芸众生,自然可矜可悯。这些人可是要高看一眼,他们手中有笔,心里有学问计谋,食毛践土之辈还要感激君父之恩,他们是无父也无君,恨不得早日天下大乱,岂可等同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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