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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康安一时没再问话,起身在屋里不停踱步,硕长的身影在几盏灯辉耀下,仿佛很多人影映在窗上来来去去,许久倏然转身,问刘墉:“崇如兄,你主持我主持?”“当然是你主持!”刘墉想也不想就答道,“我参赞,我善后!”
“嗯,好!”福康安咬牙一笑,转身凑近葛逢春,眼中闪着阴狠的光,一字一顿说道:“听着,小葛子,不能用也得用!现在,头一条就是个‘密’字,那个王八头儿,还有李氏娘母子,今晚就要监看起来,就这衙里软禁,对外随意捏个口实。第二——”他正说到紧要关头,忽然外间有脚步声说话声,便住了口,说道:“有人要见你,不要露我身份,就说是茶商。”便坐了回去,却对刘墉笑道:“呼伦贝尔遭雪灾,今年茶砖生意要触霉头……”刘墉只好答讪,笑说:“不要紧的……越是雪灾,茶砖生意越好作……”
说话间来人已经进来,却是一身长随打扮,年纪很轻,眉目清秀得象个少妇,似笑不笑对葛逢春打个揖儿,只看了福刘二人一眼,对葛逢春道:“老爷,广东那批货汪东家送来了,银子比原说的涨出了一百多两。太太说请老爷回去看货,帐房里方先生说照单收,太太不依,一定要请您回去料理一下。”
“我这里正说生意,”葛逢春似乎有些不安,看看福康安,对那人道:“小张你先回去,好生管照汪先生,我今晚忙,明天回去。”
那个小张却不退下,放肆地看了看刘福二人,一笑说道:“他们不就是茶商么?一篓子茶又值几个?汪东家明日要赶回丰县,还是请老爷回步。”说着将一张纸递过来。福康安就在他身边,凑近看时,上面写着:
白丝一百斤、黄丝五十斤、锦三十五匹、金锻十匹、二彩十八匹、五丝七丝八丝各二十五斥、天鹅绒三十丈、闪缎十八匹、领服二十领。马口铁七十八张、眼镜一百架、沉香三箱、麝香七十两、真珠英石五斥、蚺蛇胆十六瓶、端砚十八方……
甚么“波罗蜜”“玳瑁”“槟榔子”诸多名类列了整整一大张。福康安见葛逢春双手抖动,脸色苍白,那个小张不卑不亢的也不象个奴才,有点不摸首尾,遂笑道:“你先回去吧。我们再说几句,县老爷就回去了。”小张似乎有点不耐烦,也没说甚么,打个揖又扬长而去。
“你这个长随好无礼!”刘墉说道:“竟敢慢客!他是怎的了?”福康安也道:“我一看他就不是个东西!哪有这样和主子说话的奴才!”
第二十二章 福康安逞威定家变 聚金银临机暂组兵
葛逢春象被人灌了一口醋,咧嘴毗牙苦笑着摇摇头,把那张纸甩在桌上,长叹一声:“唉——总归是奴才无能,约束不了下人!别看奴才在这里是太爷,出门前呼后拥,迎客满面笑容。背地里思量,只好一绳子吊他娘的去了!这日子不叫人过的……”说着眼一红,几欲堕泪,忙定住了,凄着声气说道:“本来想等进京引见,回府见了老爷诉这苦情,请相爷给我个主张,少主子来也是一样——这样吧,这里把大事商量定,我回宅里敷衍一下。办完差使我给主子亮亮家丑!”他抬起头来,已是皆泪盈盈。
福康安猛地想起在庆荣酒店听的“葛太尊”家乱“端”一气的话,兴许人声噪杂,把“太爷”听误了。嚼着茶出了一会神,茶杯一墩说道:“这会子不说官话。我和崇如也是世交,你不妨简捷说说。谁知道你府里都养了些甚么王八蛋,还做生意,又对你这样!不管甚么事,爷替你担戴了——崇如你说?”刘墉爽然说道:“那是自然!”
葛逢春离座,哆嗦着手给二人换茶,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小心坐回去颤声说道:“先说奴才的罪……奴才上任并没有带家眷。就是方才来的那个杀才,是原任葛太尊荐来的跟班,他是本地人,说奴才跟前没个女人侍候,端茶递水料理衣服鞋袜的男人不行。就叫他老婆进房侍候。那女人模样儿长得标致,嘴也甜,人也很泼辣。大前年热天洗澡,她来侍候,奴才不合一时,一时,鬼迷心窍,就……就……”福康安笑道:“别你妈的吱吱唔唔,你就睡了她了不是?他就凭这要挟你?”葛逢春摇头,说道:“起先也没甚么,他还说是他女人‘有福’。后来枣庄西北又出了煤,这里梁家崔家宋家三家争那块荒地——我对天发誓,事前没接过他们一文钱——荒地无主当然我说了算,大约这张克家底下收了银子,一味说应该判给宋家。我欠着他的情,这事无可无不可,就依着他判了。事后我生日,宋家送了我二百四十两银子,我……也收了……后来皇上下旨要清理吏治,崔家梁家说宋家贩盐贩铜,和高国舅的案子又连到一处,在府里省里告我贪受贿赂。张克家拉了府里的汪师爷,又拉一群狐朋狗友上下替我打点,不但驳了崔梁两家,还给了我个‘公明秉正’的考语。从此我就下不来贼船。他们几乎大小案子都要说人事,没有案子盼案子,打官司的越富越好——老实说,我有这贼心没这贼胆。国法其实只是个虚幌子……我怕傅相爷的家法!临离家时傅相接见说,‘但听你有贪贿的事,没有活命这一说,送你全家黑龙江给披甲人为奴!’因此我也和张克家约法,想发财别再指望打官司,你们做生意,打打我的招牌……防着再闹出事来,我把婆娘接来任上。谁知道他们没上没下,有恃无恐,连我夫人、上房里的丫头都……咳,说出来辱没祖宗,扫爷的脸……我但能在外头就不回家。一回家进门就头嗡嗡直响……”他说着已是潸然落泪,“这些话和谁说去?主子,您说,当个好人怎么这般的难……我又该怎么料理清白这身子……”
“别你娘的这付脓包势,你给我打起精神来!”福康安沉思一会,眼波一闪大笑道:“这事你早该写信回禀阿玛!不好意思,让吉保家的转禀我,我也不能叫我的奴才委屈戴着绿帽子当王八官儿!这事爷给你料理了。现在你听我说第二条,派你衙里得力的心腹,带我手谕去丰县,挑绿营精干兵士三百人,一律便衣,明晚酉时正赶到枣庄听我号令,营里的火枪鸟枪都带上,一要密二要快,误了我就行军法!”
“是!不过……三百人太少了吧?”
“不少,还有你这里衙门的人集起来有五百人,以有备打无备,依多胜少,打不赢我就该死了!”
刘墉没想到福康安这般雷厉风行说干就干。想说请调济南府军队策应,知会山东巡抚,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福康安象是回答他的疑问,端茶喝了一口,说道:“这一仗不难打,一是机密,二是迅雷不及掩耳,不能惊动别的衙门——说不定他们自己就是贼!他们得了消息,蔡七也早他妈的逃了!小葛子,这边公所里有多少存银?”“有三万吧?还有一万多散碎的,装了箱去溶库银,还没有运走。”葛逢春迷惑地看着福康安,“爷要用,得给府里打个条子。”
“都留下,军用,回头由兵部和户部扯皮。现在谁也不告诉!”福康安顿了一下,又道:“要有一门炮那就更好了!”
“有的,爷!关帝庙门前就有一尊!”
“能打么?”
“能!那是前明唐王逃跑时丢下的。年年关帝生日,月月社会都放炮打彩儿的!”
福康安右拳击左掌,眼中异彩熠然一闪,孩子气地咧嘴一笑,郑重说道:“准备十八头健骡,叫衙役们扎一辆炮车,也是明晚酉时准备好!”
“爷,这个嘛……”葛逢春不安地嗫嚅道,“扎炮车要买木料、请木匠,衙门里头折腾,难免走风的,不如用煤车,有做得好的征三辆,用一备二,又省工又省力还不张扬——一辆好煤车能拉五千斤,那炮上铸的字只有三千斤,松松快快就拉走了!”
福康安嘿嘿一笑,大大伸展了一下四肢,对葛逢春道:“叫你的人找一张地图来放这里。我到你家走一遭。带几个衙役一道儿去!——崇如,你就留这里,把事由写个夹片记录。我去去就回,参酌着写出奏折,火急发给你家老爷子!”刘墉笑道:“他那家务忙甚么?这里十万火急,你去和奴才的奴才呕气!”
“不能修身齐家,何以治国平天下?”福康安道,“过一会姓张的再来催,你烦人不烦?人精子留下,富扬跟我来——”说着就穿褂子,戴了顶瓜皮帽,又黑又粗的辫子向脑后一甩,说道:“咱们走!”
这里葛逢春出去叫人送地图,就所里值巡衙役点了二十几号人出了衙门。此时已过亥初时牌,还在打初更梆声,街上人已经甚是稀落。乍从温煦和暖的房间出来,但见天街繁星密布,衢巷灯火阑珊,歌楼侑酒曲声缥缈,凉风飒然沁人心肺。衙役们不知这个年轻人甚么来头,也不知这位太爷亲自领队回家是甚么意思,一路都默不作声。转出十字口向西,福康安才辨清了方位,原来和庆荣酒店隔着只有半里左右。眼前一座倒厦门,门前挂着米黄纱灯,写着“丰县正堂知令葛”七个字,便知已经到了。福康安张了张,门紧闭着,连个守门的也没有,一拽过葛逢春,叫过黄富扬,问道:“逢春,心疼你老婆不心疼?”葛逢春应声答道:“不心疼!”福康安道:“那就好!你给他们亮牌子,就说我是相府管家,叫他们听我的——富扬,我叫拿人你们拿,我叫打,别犯嘀咕,给我照死里揍,今晚给小葛子出气!”葛逢春答应一声就过去传令,饶是黄富扬一辈子见多识广,没见过福康安这般哥儿行事,笑道:“遵爷的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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