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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再赌两圈,方家和茶商手气毫无起色,竟是都在七品八品里苦踢腾,掣出的筹或绣球或茶縻,或洛如或玉簪,“蝴蝶成团”“高会飞英”“节同青士”“醉里遗簪”乱来一气。都诅丧得脸如土灰。刘全倒是谣出一个四品“桂花”,再摇却落了个二副木槿,“朝荣暮落”,俱都是去盔卸甲溃不成军。和砷得心应手如有神助,要三品得莲花,要四品得萱花,“外直中通君子品,无情有恨美人心,——横扫全席毫无滞碍。把个弘昼欢喜得无可不可,翘着大拇哥直叫:“小和子,真他妈有你的!”
“好,这是天亡我也,非战之罪……”刘全满头冷汗,脸象月光下的窗纸一样青黯惨厉,艰难地站起身来,掣起那把匕首,用失神的目光扫视众人一眼,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不能赌了,还要命做甚么?我这就还你的赌债!”他倏地举起利刃,一咬牙恶狠狠就要向心口扎,和砷见连弘昼都惊呆了,急叫一声:“慢!”
刘全手在空中,横眉转眼问道:“怎么?”
“听我说,”和砷缓缓说道:“你没有死罪,这里死了,我们还要吃官司——这是玩儿,谁和你认真?赌场上头无父子,不肯赖赌原是条汉子,输了命,这条命缴给我,这才是正理。这是一……”
“嗬,成!还有二?”
和砷阴沉沉说道:“其二我要告诉你,凭你们这样的野鸡赌徒,要赢我下辈子休想。我作给你们看——我要全红!”他拿起骰子,照前法办理一番,放在盘子里摇摇,自己用手揭开了,六个骰子居然都是四!众人不禁都倒抽一口冷气,面面相觑间瞠目又看和砷,不知这个瘦骨伶丁的年轻人是鬼是魅。
“我是天下第一赌。”和砷笑看呆若木鸡的方家骥和茶商,“二位只能算未入流。这把骰子送了兄弟如何?别舍不得,相交满天下,知音能几人?识相的是光棍,不然……”
他话未说完,茶商和方家骥已鸡啄米似地点头道:“老弟英雄出少年,我们心服口服,就孝敬了您老人家了!”说着起身一揖作别而去。
第二十八章 荒唐王私访弹封疆 巧和砷逢时初交运
赌客和看客都散去了。不知不觉间已是起更时分,三四枝酒杯粗的蜡烛煌煌映照着,满桌垛着的银子有“两千多两,晶滢闪烁得耀目,还有十几张龙头大银票,是输了又赢回来的,也齐整叠在弘昼身前桌面上。一个小小茶馆里明晃晃摆着这么多钱。景象看去有点诡异,和砷见除了王保儿,还有两个大汉站着不动,刘全也站在角落不走,因笑道:“刘全,我哪能真的要你的命呢?今晚下场,若想要赢个本也是易如反掌的事。你好赌又不知赌场险恶,我早已洗手,一来要给我们主子翻本,一则也想让你以赌戒赌,是一片菩萨心。五爷,赏他二百两,叫他去吧!”说罢目视弘昼身后二人。
“这个叫梁富云,这个叫董富光。”弘昼答道:“是黄天霸的门生,刘统勋老头子贴在我屁股上的两帖膏药。粘得紧,揭都揭不掉!保儿,拿二百银子赏这个刘全,他虽然是个痞子,痞得英雄有趣。赏他!”王保儿便取银子,嘻笑道:“你他娘的真走运,输得捞了二百两!”
刘全却不肯接银子,瞠目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卟通”一声长跪在地对和砷道:“和爷!丈夫一言快马难追!你不要我的命,我这身骨头交给你,水里火里跟定了你,天涯海角随定了你——你就是我的主子!”和砷为难地看着这个宝贝,半晌才笑道:“连我自己都潦倒得不成体统,指着个穷婆子在这里捱命。你跟我有甚么好处?就是到京里,我也是个没品没级的吏员拿甚么养活你呢?”刘全只是磕头,弘昼笑道:“‘他有这个志气也是好的,眼下你虽然不济,后头的事也难料的定。这事我也和你有了缘份,想当官谋差,大约我说的话还作得数。”
“那就谢五爷提携了!”和砷笑着给弘昼打了个千儿,起身说道:“五爷,您住哪儿?咱们得赶紧离开这儿。那个茶商和方家骥做好的套儿要捉您的大头。您不懂赌场门道,他们输光了腰,断然没有罢手的理。”弘昼笑道:“这是屁话——他敢来抢?”梁富云道:“和爷说的是。咱们回风华店去是正理——这么多银子太招眼了,肯定他们不肯罢手的。”
风华老店是三唐镇最大的一座客栈,离着这间小茶馆并不远。六个人没用半顿饭工夫就赶了回来,弘昼掏出怀表看看,字针儿刚过十点,笑道:“才是亥正时牌,今晚输得快赢得也快。高兴!和砷跟我们楼上说话!”和砷刘全答应着跟了上来,径直进了弘昼卧房。梁富英和董富光兄弟只在隔壁房中听招呼。
“小和子,你是怎么弄的?”弘昼一坐下便问:“怎么你要几是几,我怎么就摇不出一个四红花样儿来?”“爷您是龙子凤孙,金枝玉叶之体,怎么和这起子下三滥乡里小痞子斗起赌来?”和砷不忙答话,笑着鞠了一躬,又帮王保儿给弘昼沏茶,端捧给弘昼,忙活着说道:“奴才知道爷不久前还受了万岁爷处分,这些事叫外人知道了不是好名声。奴才得先劝爷一声,这种事再不可为。输了银子还是小事,头号几天璜贵胄叫小鬼缠了,如何丢得起这人?你是和硕亲王爷呀!”
刘全顿时听呆了。今晚他起初只听方家骥说“来了个大憨阔佬儿,弄他几个”,先下小注输给弘昼,逗得弘昼兴起,大注下来几个人捉弄赢钱。方才也觉得弘昼风度手面不俗,不像个生意人,却万不料居然是位“亲王”——甭说三唐镇,就是兰州府,恐怕也没有恁大的官罢?早知如此,何必苦巴巴一定要跟了和砷?他看了看得意洋洋的王保儿,咽了口唾液没言声。
“爷,您来看这骰子!”和砷笑着掏出一枚骰子,在三人面前亮了亮放在瓦砚里,用铁镇纸试着敲了两下,又加了点力一砸,那骰子已是裂开缝儿。和砷指着说道,“您不晓得内里窍门儿,能不输给这起子贼么?”说着手指一拨。
三个人凑近了看,那骰子已经均匀破分成八粒,方方正正的小象牙骨散落在砚中,王保儿惊呼道:“爷!这他娘的是毒骰子,里头裹的有水银!”弘昼用手指扒了一下,果然有一颗小米粒大小的水银珠子,灯下闪着鬼祟的光。
“不止是水银,还有一块钱,嵌在红四另一边”和砷冷冷说道:“姓方的戴那个大板指您以为是墨玉?那是磁铁!”他象蒙师给小学生讲课,捏起一粒骰骨,“这么着戴着板指在盘里摇,到了火候,六个四也是稳稳当当的!”众人早已听得目光炯炯,一脸憬悟神色。,和砷指着骰骨一块凹处,眯着眼笑道:“八块小骨骰兑起,这里就有个空洞,叫‘藏珍洞’。想知道我怎么赢的么?这个洞太小,雕工们刀工常常先在上头挖下一片才好琢下来,这么着上下四方就又出来六个小空洞。水银是流的,放在桌子上墩,就流进小洞里,手指按按,手上的热气又能把水银逼回大洞——真正的玩家是要玩水银。水银玩熟,比铁重得多,我在水银上头做手脚,他的板指就不灵光了——后来他们心乱了,输得昏了头,连茶商也是胡捏乱弄一气,怎么能不输?这里只能给爷粗说里头的道道儿。真正讲明道理手法,颠倒应用,恐怕得写一部书才成……”
至此,众人俱都心如明镜。刘全不禁叹道:“早见和爷十年,我也不至于十万家当赔净了!”弘昼道:“原来如此!你不说,我就就把王府赔进去也是不得明白!”“这骰子玩水银争把戏算甚么!玩赌到了极致,花样翻新奇巧变幻象万花筒……”和砷的目光变得有些忧郁,“我也只是知道个皮毛而已。我的本家叔爷,转骰子摸雀儿牌要几是几,缺甚么牌补甚么牌!平平常常的骰子落到盘中,闭目能听出哪一点落地……好大一片庄园都输掉了。强中更有强中手,赌场久战无胜家……刘全,我肯可断指绝不再赌。你跟我,不能再存邪念头。王爷就是我们的靠山,好生巴结做出官来,那才是牢靠基业铁打的营盘!”
“好小子,还真不能轻看了你。”弘昼笑道:“说道理给刘全,连你五爷也听进去了,有骨头有肉,好!王保儿要有这份伶俐心思,我早放他出去当官了,这里头有个道理分寸,还要讲究火候——你懂不懂?”他突然转脸问王保儿。王保儿却道:“这有甚么难的?爷也忒小瞧奴才的了!奴才跟爷有年头了,当官只有两条,侍候上宪要象哄姨太大,服恃皇上要象对待老太爷,既要顺着道理也得留心着招他欢喜——惹翻了老爷子要抽蔑条,恼了姨太太不叫你上床。你就是屈原,放你出去喝西北风儿怎么样?那可正就是说——”他瞪着眼,想了半天词儿,冒出一句:“雪拥兰关马不前,拔剑四顾心茫然!”一句话说出来,立时招得弘昼哈哈大笑,手指头点着王保儿道:“不伦不类的你倒说得顺口,好好的唐诗都叫你这头驴给揉烂了。哈哈哈……”王保儿笑道:“奴才跟五爷投缘,就是侍候您的命——跟着您狐假虎威,哪个见我不敬?作官无非为发财,为有人巴结着受用。我看我和个官也不差甚么。”他皮里皮气说笑逗乐子,连隔壁的梁富云和董富光也捂口儿葫芦笑。
一时闲话中和砷才得知道,这位王爷是微服到甘肃,因是王禀望坏了事。又说起“圣躬操劳”,这次江南之行皇后病重,又有和卓之乱,吏治上头也屡屡惹皇上光火。皇上身边得力人太少,朝廷要着力物色人才……从纪昀家中官司逼死人命,又叹息作官作人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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